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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10)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独根那六岁的姐和五岁的哥跟一群光屁股娃儿去地里捡豆芽儿。

乡下孩子晓事早,很小就知道顾家了。地分了,没菜吃。年轻的媳妇们下地回来总要捎

上一把菜,那菜是从别人家的地里薅来的,即是自家地里有,也要从别人家地里薅,看

见了也就骂一架,练练舌头。这精明很快就传染给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也知道从别人家

地里薅一点什么是占便宜的事,也就跟着薅,好让娘夸夸。

这一日,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娃子们就结伙儿去地里捡豆芽儿。那是刚点种过

的豆地,天热,没两天就出芽儿了。地么,自然认准了是别人家的。于是一个个亮着红

红的肉儿,光脚丫子,撅小屁股,去薅人家豆地里的豆芽儿。手小,又都是光肚肚儿,

也薅不多少,每人一小把把儿。豆地里长的芽儿,带土的,很脏。薅了,又一个个擎着

去坑塘边洗。那坑塘离场很近,是常有女人洗衣裳的,可偏偏这会儿没有。娃儿们挤挤

搡搡地蹲在坑塘边洗豆芽儿,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很认真。洗着洗着,那五岁的小哥

儿脚一滑便出溜下去了……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

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

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

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小娃儿一个个都呆住了,静静地望着水里的波纹儿,停了好大一会儿,没有谁动一

动,只望着那很好看的波纹儿一圈一圈地碎,一圈一圈地碎,直到圆环似的波纹儿消失。

这时候,要是赶紧呼救,不远的麦场里就有人,汉子们都在打麦呢,那么,两个小生命

也许还有救。可娃儿们愣过神儿之后,各自都慌忙去捡撒在坑塘边的豆芽儿,一根一根

地捡,脏了的又再洗洗……时光在这一小把一小把的豆芽儿里飞快地流逝,生命顷刻间

从无限走向有限。待豆芽儿捡完了,洗过了,这才有娃儿想起该去叫他妈。于是又一伙

伙儿去叫他妈。他妈在地里割麦呢,路很远很远。一个个又光着小屁股,擎着那一小把

豆芽,慢慢往地里走。路上,有个娃儿的豆芽儿撒了,就又蹲下来捡,捡得很慢。这中

间,娃儿们在路上也曾碰上过拉麦车的大人,只是记着要去叫他妈,也就很认真地保持

沉默。等走到了地方,小人儿已经漂起来了……

……一母同胞,两个小姐弟,白胀胀地在水面上漂着,姐的小手勾着弟的小手,勾

得死死的……

这打击太大了!扁担杨这位名叫环的年轻媳妇像疯了一样从地里跑回来,趴在坑塘

边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扁担杨历来有女人骂

街的习惯。环在哭天抢地的呼唤小儿的同时,又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

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睛了么?你不晓得生儿的艰难么?你为啥要毁这一家人?

为什么?!两个娃儿,两个呀!咋偏偏摊到这一家人头上?哪怕毁一个呢,哪怕把妞领

去呢,你也不能这么狠哪?娃呀,我苦命的娃啊!……

接着她又咒起“计划生育小分队”来。生第二胎的时候,他们罚了她一千八百块钱,

还强行给她实行了“结扎”手术。那小哥儿是“超生儿”,没有指标,没有户口,也没

有地……

太惨了!她那凄厉的呼号闹得人心里酸酸的。女人们都跟着掉泪了,坑塘边上一片

哭声。

瘸爷站出来了。扁担杨村的老族长瘸爷为了这繁衍的大事,为了杨家这一门不断香

火,亲自一家一家地上门动员,恳求族人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定要想法

把这门人的香火续上。

村长杨书印也主动地去乡里、县上反映情况,动用了全部人事关系,经过三番五次

地奔波,终于追回了一千块罚款,又把生孩子的指标送到了这媳妇的手里。

灾难使人心齐。全村人化悲痛为力量,帮助这家人收麦种秋,好让这家人腾出工夫

去省城把女人扎住了的那玩意儿接上。这很花了些钱,费了些事,女人重新经历了一番

非凡的痛苦,终还是接上了。为了香火大事,这女人每晚眼含热泪让男人骑在她身上……

于是便有了独根。

独根生下来才四斤三两重,小猫一样的。那自然是分外的小心照应,生怕再有什么

差池。可这孩子白日里好好的,却夜夜啼哭。初时跑了许多医院去看,总不见好,好在

白天如常,后来也就罢了。独根两岁多的时候,刚会呀呀学语,半夜里又会突然坐起来,

两眼直直地瞪着,咿咿呀呀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家里人心惊肉跳地抱住叫他,却不说

了。到了白日,却又是一切如常,就这么整日让人提心吊胆的。后来渐渐也听清楚一些

了,说的竟是几辈子的老话,听了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独根又“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说出一句话来,这话

更是没天没地没根没梢儿。他说:

“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人全都愣住了,一个个头发梢儿发紧,身上不由地打寒颤……

他又清清楚楚地说:“杨万仓回来了。”

家里大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杨万仓是谁。于是连夜把瘸爷请

来,问了,瘸爷竟然也是摇摇头,不知道谁是杨万仓……

第二天,瘸爷翻出家谱来看,奇了!居然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查到了杨万仓的名

字。那分明早已是作古的人了……这下子连瘸爷也坐不住了。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三

岁多的小儿怎么会知道呢?于是又细细地查看家谱,发现在远祖的“脉线卷”上,杨万

仓的名下,还画有一个符号:◎

这是什么呢?瘸爷看不懂,别的人就更看不懂了。既然小独根喊出了祖人的名讳,

也就赶忙摆上香案,多多地烧些纸钱,一家人都跪下来愿吁祈告,求远祖保佑杨家这一

支后人平安无事,香火不断。可是,到了晚上,小独根睡着睡着又忽地坐起来了,还是

那句话:

“杨万仓回来了。”

看小人儿白日里好好的,摸摸头又不发烧。可这么神神鬼鬼的,终让人放不下心来。

无奈,又托瘸爷去外村请“阴阳先生”来看。“阴阳先生”让独根掌起面来,细细地端

详了一阵,说这娃子得的是邪症,四岁头上有百日之灾,怕是不会善了。这下子一家人

都慌了,忙给“阴阳先生”跪下来,千求万告,多多的封礼,也就说了“破法儿”。

“阴阳先生”让家人在独根四岁生日这一天把小儿拴在榆树上,拴一百天。百日后四更

出门,抱一红公鸡,走百步开外,千万别回头!待鸡叫后,见红日头再回来……

于是,独根就拴在榆树上了。独根很听话,开初他不让拴,见娘哭了,也就让拴了。

也只是个“破法儿”,拴的不紧,绳儿长长的,一头系在腰里,一头绑在树上,还能在

院里玩。绳儿是解不开的,系的是死疙瘩,再说,他小。

小独根每日里拖着一根长绳趴在院墙的豁口处往外看。村街对面就是那座神秘的高

楼,高楼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一圈圈金色的光环,环里似有人给他招手,看上去漂亮极

了。他很想钻到那金色的光环里去,那一定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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