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来也怪,数十年来,扁担杨村先后有六任支书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有
的是喝醉了钻到酒桌下面学狗叫,学得极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儿家的女人亲嘴儿,
流油的大嘴巴热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儿,学驴叫,还有的喝醉了学唱梆
子戏,腔正字圆,有板有眼……而最终都要撒下一泡热尿,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惹得
请客的主儿家连骂三天!任何当支书的汉子都逃脱不了这一泡热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
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这泡热尿,也就干不
长了。
村人供酒给支书喝,支书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书垮了又有村人当支书,当
了支书又有村人供酒喝……来去往返,谁也不晓得这循环为着什么。据说那尿像白线儿
一样地射出去,溅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带有浓重的酒腥气,三日不退。有人问过下
台的支书,问他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
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书。
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是革
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他
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去赢
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独有
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的额
头始终红亮亮的。
几乎每一任支书都是杨书印推上去的,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们醉了,这不
怨他。不过,他知道,人是极容易醉的。
在漫长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杨书印也曾有过失去控制的时候,那是仅有的一次。
他喝醉了,那时他三十八岁,正是年青力强性欲旺盛的时候,酒是在支书家喝的,支书
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当那位年轻漂亮穿红毛衣的女知青来找支书盖
章的时候,他一瞅见那飘飘而来的红影儿便扑了过去。那女知青吓坏了,“哇哇”大叫!
就在他接近那扭动的红影儿的一刹那间,他的神智清醒了。当着众人,他慢慢地扑倒在
地上,红影儿在他脑海里极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摆动着,嘴里喃喃道:
“醉了醉了醉了……”在这令人尴尬的时刻,没有人比他更会掩饰了。当天下午,他又
挺着身到村口去给那女知青送行,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他
还特意地让会计支五十块钱给这姑娘做路费,嘱托她回城后好好干……送走女知青,他
平静地看了支书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里来了极尊贵
的客人,他也是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没有喝醉过。当然,后来那位支书出了点事
情……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里,当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却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
的光亮使杨书印的头都快要炸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口毫无来由的闷气憋在肚里,憋
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慢慢走回去的时候,只觉得右边的脑袋木木的,此后便痛起来,
痛得他夜夜失眠。
杨书印爱才是全乡有名的。扁担杨那些优秀的年轻人,全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又一
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会拍着胸脯说:“娃子,扁担杨的世面太小,出去闯
闯吧。老叔没啥本事,情愿为你们铺一条路。”在省城当处长的杨明山,最初上大学的
路费是他送的;在县工商局当副局长的杨小元,当初也是他拉关系走门子送走的;这会
儿在省报当记者的杨文广,上高中时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家里供不起了,不让他
上了。杨书印听到信儿当晚就去了,进门先扔下五十块钱,说:“上!叫娃子上。娃子
精灵么,娃子的学费我掏!”特别是现在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杨旭升,当初仅是个回
乡的复员军人,连媳妇都娶不下,可这小伙子嘴利,能干会说,心眼活泛,是块当干部
的好料儿。杨书印一下子就看中了。为了把他送出去,杨书印先后七次上公社活动,酒
瓶子都摔烂了,才给他争来了一个公安系统的招人指标。那时候是四个公社(乡)才招
一个呀!临定人的头天夜里,杨书印听说这事儿吹了,杨旭升去不成了,于是又连夜骑
车往县里赶。临走时他对杨旭升说:“孩子,上头人事关系太重,叫老叔再去试试吧。”
说完,骑上车去了。第二天天明,杨书印拿着招人指标回来了,披一身露水。接过招人
的“表”,杨旭升当时就跪下了,小伙子含着泪说:“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杨旭升
啥时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杨书印拍拍他的头,把他扶起来,默默地说:“去吧,娃子,
好好干。”杨书印没有看错,这些年轻人都是不甘于人后的,杨旭升出外三年就当上副
局长了……
这是杨书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这些年轻人并不是近亲,他看中的是人,人
哪!这些人会忘了他么?不会,当然不会。
此后,杨书印曾私下里多次夸口说,扁担杨没有能人了。扁担杨的能人都是经他一
手送出去的,再没有能干的了。偌大的扁担杨,在杨书印眼里不过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呵
啦的货……应该说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杨书印。
可是,他看错了。至少说是看错了一个人——杨如意。
一个狗瘦的娃儿,拖着长长的鼻涕,长着一双饿狼般的涎眼,啃起红薯来像老鼠似
的,一阵碎响。他甚至没正眼看过他。罗锅来顺的娃儿还值得拿眼去瞅么?可他一天天
大了,竟然溜过了他这双识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他受不了。这是叫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一向认为扁担杨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
的,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可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爱才了,只要是人才,他会不惜血本
的供养,提携。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双慧眼,他至今还没看错过一个人。可他眼看着这娃
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却没有看出来他是块“料”。假如早已看出来,也就罢了。可他偏
偏没有看出来。
也许再没有比这娃子更精灵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着一双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
拥有几百万产值的厂长了!而且盖房时还送来了县长亲笔写的条子。县长的条子是好弄
的么?杨书印不在乎他干了什么,而在乎他有能力干。大混混呀!赤条条走出去,一个
人独闯天下,回来就呼风唤雨了……
眼瞎了么?杨书印顶不愿承认的就是这一点。他没有看错过人呢,怎么瞎到这种地
步?!明明是块大材料,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哪?!杨书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
二岁,应该是不算老的,可他觉得他老了……
那天中午,他连一口饭也没有吃,他吃不下去。回来就在床上躺着,一直躺到日落
的时候。靠床立着的是一个镶玻璃框的小橱。小橱里放的全是他喜欢的古玩儿,有洛阳
的唐三彩马;有神垕的钧瓷瓶;还有北京的景泰蓝酒壶、茶具……这些都是出外干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