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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18)

立在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朗声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头西

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是,史爱玲老是爱用手去抿头发,一拨拉便把小绿虫拨

拉下来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绿虫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过“汉界”,

从板凳上爬到了史爱玲那绷得紧紧的屁股上。史爱玲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热包子

的气味,很熏人。小绿虫在这股熏人的气味里攀上了史爱玲的乔其纱泡泡衫,经那圆圆

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爱玲的烫发头上。小绿虫刚要朗声背诵,史爱玲一拨拉便又

把它拨拉下来了。再爬……小绿虫坚忍不拔地立在史爱玲的头上,悲壮地高唱:“风萧

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可这会儿小绿虫听见史爱玲用羞红的声音喃喃地

说:“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于是小绿虫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场上

去了,考场像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绿盘,小绿虫在绿盘上头晕目眩,几次都差一点被甩

下去,可它还是坚毅地在绿盘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行分子式。这行分子

式是红薯干面捏成的窝窝头加上咸菜疙瘩辣椒水腌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臭青泥的气味,

显然热量是不够的。头晕目眩的小绿虫在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脚,终还是被甩下

来了。小绿虫被甩下绿盘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史爱玲。史爱玲太高大了,小绿虫太渺

小了,它再也见不到史爱玲了。史爱玲仍旧在课堂上背分子式,小绿虫却被人一脚踢回

到乡下去了。从此小绿虫便拱进了土里,在腥叽叽的泥土里一沟一沟地拱,一沟一沟地

拱,小绿虫只有无休无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那是又有人来了,有人来的时候,春堂子娘总

忍不住要哭。

“儿呀,老亏老亏呀!儿死的老亏老亏,儿一天福都没享过呀!……”

这时,村长杨书印走进来了。他挺着大身量步子缓慢地走进屋来,神色肃然地望了

望躺在灵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问:

“啥时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里的泪,可擦着擦着泪又涌出来了,她呜咽着说:“前晌。他叔,

娃死的老亏。为啥呢,你说为啥呢?”

杨书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时就觉得头

懵懵的,那难闻的农药味呛得他恶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后退了退,摇摇头,很惋惜地说:

“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没吵他吧?”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杨书印默默地站着,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刚听说信儿,前晌,他骑车到县城去了,

去看了看在县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

看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当了副局长了,可见了他还是很热情。两个年轻人一见他就说:

“叔,大老远跑来,有啥事儿?”他笑着说:“没事儿,来看看你们,看你们缺啥不

缺?”这两个年轻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说:“老叔,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你就言一声,

咱整治他!你说是谁吧?”杨书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携人还提携不及呢,

老叔从来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老叔

真没啥事儿?”杨书印哈哈笑起来:“没事,真没事。有事我就找你们了。”两位年轻

的副局长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长者。下午,杨书印就骑车回来了。回

来时他又到乡政府去了一趟,很随意地跟乡长谈了谈“村政规划”的事。乡长是个才毕

业不久的大学生,很有些关于乡村未来的狂想。两人就热热闹闹地谈了一阵。乡长有些

想法跟杨书印是不谋而合的。乡长认为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盖,土地侵占得太多了,

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杨书印也认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须按“村政规划”办事,不

然就会越来越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日夕的时候,杨书印才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回

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绳在他手里抓着呢……

他一回来就听到了春堂子的死讯,听到死讯他就匆匆赶来了。他看不中这娃子,这

娃子把书读死了。书读死了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不能不来。他是村长,众人都看着他呢。

这会儿,杨书印站在死人面前,流着泪喃喃地说:“晚了,晚了。老叔来晚了一

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唉……”杨书印叹口气说:“我知道娃子心强,老想给娃子找点事儿干,苦遇不

着机会,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说了,不说了……”

“他叔……”

“还有啥说?我去城里跑了一天,就是想给娃子找点体面事儿干。唉,这事儿刚刚

有了点眉目,娃子……”杨书印擦了擦眼上的泪,又说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虽然儿子已经死了,可春堂子娘还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了,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杨书印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

晕过去了。

众人赶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见他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众人,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里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脸吓得灰灰的,连声叫:“炸尸了!

炸尸了!”

果然,在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的小屋里,春堂子突然在灵床上坐了起来!点着的长

明灯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惊恐地望着坐起来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了:

“儿呀,儿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说吧,你说出来娘给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从门口处往里望,只见那死人硬硬地在灵床上坐着,就像

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杨书印转过脸来,望着吓坏了的众人,以惊人的胆识重又

勾回屋去。他来来回回地在弥漫着死寂与恐怖的小屋里走了两趟,尔后抬起头来,定定

地望着突然炸起的死尸,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尸”,

说:“娃子,你放心,会好好打发你的。好生上路吧。”说完,他又转过脸,目光从战

战兢兢的众人脸上掠过,从容镇静地说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话:

“给他扎个房子,扎个大一点的房子!”

话刚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都怔怔地

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当杨书印走出院子的时候,大碗婶悄悄地跟了出来。她贴着杨书印的耳朵悄悄地说

了几句话,杨书印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转

的感觉。他晕了,真晕了。不是因为那股呛人的农药味……

这天夜里,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渐渐地传出去了:春堂子临死的头天夜里到那所楼

房里去过。

这是大碗婶亲眼看见的。那天夜里大碗婶又闹肚子了。她经常闹肚子,夜里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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