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心里就会生出莫名的恐怖。那仓库主任太贪婪了。他给他弄了彩电、冰箱,他还
不知足。骨子里却想把他赶走,把打天下的人赶走,试图把涂料厂接过来。笑话!他治
了他,他治那仓库主任是很容易的。人哪,人哪,太残酷了!事干成了,都想吃一嘴,
吃就吃吧,也不能连锅端哪?!这就是心换心的好朋友么?有时候他简直变成了一只狼,
孤独的狼,时刻提防着任何人偷袭。没有钱的时候,他烦;有钱的时候,他心里更烦。
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把家乡的人也得罪了。他并不想得罪他们,可他把他们得
罪了。他贴了“招工广告”,满心满意地想给村里人办点好事儿,可竟然没有一个人去
那“广告”跟前看一看。村长倒是想打他的鬼主意,但他是不会听他摆布的,不会。他
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狗儿了……
杨如意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默默地望着厮咬的狗群……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看
了很久。只有吸烟的时候,火苗儿才映出他那张暗绿色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是阴郁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只浑身是血的狼狗跑回来了。它无力地卧在地上,“呼哧,呼
哧”地喘着粗气。杨如意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摸了摸浑身是伤的狼狗,一滴泪无声地
落在了狼狗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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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有人说,假如你夜里走进那座楼房,开始你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楼上楼下都是
红红绿绿的。继尔,一阵阴风过后,你会觉得头皮发麻,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你发现你
站在坟墓里,一座很大的坟墓。白骨累累,阴风阵阵,周围全是一片一片的坟墓……
七十二 老狗黑子死了。
它死在村东头的麦地里,死后头还是朝着村口,两只狗眼睁得很大。麦地里一片蹄
子印,到处都是厮咬搏斗的痕迹,一大块麦苗被狗们践踏得不像样子。然而,狗们还是
一群一群地在麦地里卧着,赶都赶不走。娃子们一个个高高兴兴地跑到地里去看,大远
就高喊着:“狗恋蛋了,夜黑晌狗恋蛋了!……”
这不是“狗恋蛋”,“狗恋蛋”是生儿育女的事情(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骚
情的狗们结伙成群的在庄稼地里咬架,胜者就屁股对屁股干那些繁衍子孙的大事)。可
娃子们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凄地围着一条死狗。狗眼里没有那种骚情的喜悦,而是一
只只勾着头卧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带着血污污的伤痕,那神情是很悲壮的。跑到跟前的
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爷家的黑子,是村里最老的一条狗……
终于有人把瘸爷叫来了。瘸爷拄着拐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着这只跟了他半辈
子的老狗。天是阴着的,大地上一片银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里被咬死了。老人
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苍老的眼里扑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泪。
乱了,一切都乱了。连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听话的,它通人性,从不偷咬
人。多少年来,这只狗一直伴着他,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叫一声,它就会出现在你的面
前,它是老人的伴呀!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黑子跟着他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总是老人吃什么,就让它也
吃什么。在过去的年月里,老人整年不吃一顿肉,黑子更是连根骨头也没啃过。可它还
是忠实地跟着老人。冬夜里天冷,它整夜偎在老人的身边,听老人默默地跟它说话。老
人不管说什么它都听着,一双狗眼也总是默默地望着老人,仿佛它什么都知道,很理解
老人的心。黑子对扁担杨村是有功的。没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着老人给队里看庄
稼。它在庄稼地里走路很小心,从没糟蹋过庄稼,它没偷咬过庄户人家的鸡子,就是饿
的时候它也不咬,它知道庄稼人喂活一只鸡是很难的。它还跟咬死鸡子的黄鼠狼斗过,
与偷吃粮食的老鼠斗过……它为扁担杨村的农家人生下了一窝一窝的狗崽儿,狗崽儿一
满月就被人抱去了。开初的时候,它咬过,叫得很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很安详地卧
在那儿看着人们把它生下的狗崽一只一只地抱走。仿佛很乐意给人们做这些事情。它几
乎是被人同化了,长时期的喂养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性。那双狗眼看人的时候是很温和
的,顽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来撂翻,它是决不会咬的。仿佛它知道那是孩
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职责。夜里,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汪
汪”地叫起来,引来一村狗咬,好叫人们提防着些。后来它老了,连独自去田野里跑一
跑的兴趣都没有了,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老人,一日日陪着老人熬时光……
老人悲痛地在黑子面前的雪地上坐了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黑子那僵硬的狗头,
喃喃地自语道:“黑子,你怎么就去了哪?”
满身血污的黑子僵卧在地上,两只狗眼直直地瞪着,那冰冷的死亡之光令人发怵。
老人试图想把这双死不瞑目的狗眼合上,可他合不上,那狗眼一直是瞪着的,他一连抚
摸了两次却还是合不上,那么,它还有什么不甘心吗?瘸爷长叹一声,又喃喃地说:
“黑子,闭眼吧。我不会叫人动你,不会。你跟了我半辈子,我决不亏你。我会好好葬
你的,好好葬。”
这时,老人突然发现黑子那直瞪瞪的目光里印着那个令人恐惧的◎,那◎占据了黑
子的整个瞳孔,像问号一样地直射天空……
老人的手发抖了。顷刻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明白,就那么默
默地坐着。这个◎已经缠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直费心熬神地想破解它,可至今还没有
找到答案。那么,黑子眼里怎么会有这个◎呢?它是想告诉我什么呢?难道世间所有的
生灵都中了邪么?黑子一定是为着什么才死的,它也怕这个◎,这个无法解开的◎,是
的,那邪气太旺了,连黑子都想和它斗一斗,以死相搏。黑子也和人一样想护住什么,
护住那最珍贵的东西。它也认为世间不该失去这些东西。是不是呢?唉,黑子呀,黑子,
你败了,你死不瞑目,你为主人做了最后一件事,却没有留住什么。因为世事变了,你
尽了力,却不能挽回……你只有死了。临死前你还想弄清世间的事,弄清那些叫你大惑
不解的事。可你解不开那个◎,那个笼罩天地万物的谜。你是在恐怖中死去的……
黑子,你要告诉主人的,就是这些么?
瘸爷慢慢地站起来了。他仰望苍天,嘴角微微地搐动着,脸上又一次出现了庄重、
肃穆的神情。他仄歪着身子很吃力地把黑子抱起来,艰难地踏着雪往河坡里走去。他在
前边走着,狗们、娃子们在后面跟着他,远远看去,很像一支送葬的队伍。
村里一些年轻人看瘸爷抱着一条死狗,就远远地大声说:“瘸爷,大冬天里,狗肉
可是大补哇!”也有的说:“瘸爷,剥了吧!这年月狗肉很值钱的……”
瘸爷听了,理也不理,径直朝河坡里走去。只是心里头像针扎一样疼。人怎么一个
个都变了哪,连一点仁义都不讲了么?黑子跟了我半辈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折寿
么?!
瘸爷把黑子抱到了河坡里,央娃子们回村给他拿了把铁锨,找一片背风向阳处,十
分吃力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黑子埋了。老人念黑子多少年的忠诚,还给它垒起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