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做的“殡仪”都做了。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时,却突然地停住了。鼓手们正吹到热烈处,突然间噎了半口
气在肚里;抬棺的汉子正走得有劲,也一个个像钉住了似的桩立;举花圈的女人孩子不
知怎么回事,叽叽喳喳地互相问:“怎么了?怎么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在村口的雪地上站着一个人。那人腊月天光着黑黑的脊梁,金鸡独立在寒风中,
一动也不动。那是瘸爷,本姓本族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瘸爷。是瘸爷拦住了这支送葬队伍。
瘸爷很久没出过门了。村里又接连发生了很多事,他都充耳不闻。他知道不解开那
个◎,他是没有办法解救村人的。他重又陷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里了,每日里苦苦思索
着。倏尔间似乎捕捉住了什么,倏尔脑海里又空荡荡的,一片茫然。他太苦了,为族人
他的心血都快熬干了……
本来,听到罗锅来顺的死讯,他是很悲伤的。他等着杨如意送孝来,只要那狗儿来
磕头送孝,他是会去的。他是老族长,村里死了人,按规矩是该来请他去安排葬礼的。
他也不能不去。可一等不来,再等不来,瘸爷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世间难道没有“章法”
了么?瘸爷站出来了,他要治治这娃子!
光着脊梁的瘸爷在漫天飞雪的寒风中定定地立着。他手里拄着那根拐杖,两眼瞪得
黑风风的,牙咬得“格格”响,厉声喝住送葬队伍:
“站住,本村本族的人都死绝了么?叫你娃子去请外人来给你爹送殡!就是死光死
绝了,你娃子背也得把你爹给我背到坟里!哼,请人送殡,丢你十八代祖宗的人!”
满身带孝的杨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说:
“丢人丢我自己的。瘸爷,我爹过去了,让他老人家安安生生上路吧。”
瘸爷气得七窍生烟,牙都要咬碎了,他抖抖地指着杨如意说:“好。娃子,你有钱,
你中!你可以请人送殡。既然村里族里的人都死绝了,你、你……过去吧!”
杨如意看了看瘸爷那冻得黑紫的胸膛,慢慢地说:
“我求过爷儿们了。话说了,路走了,还要怎样?”
“娃子,你……欺人太甚!”
“不敢。”
一阵冷风袭来,瘸爷哆嗦着嘴唇说:“行啊,你娃子行啊!你娃子愿出钱葬父,你
娃子给三十,多大的价呀!爷儿们稀罕你那几个钱么?嗯,仁义是用钱能买来的么?你
娃子不仁,爷儿们不能不义……”
“瘸爷仁义,我服了。”杨如意平静地说。
这当儿,村里人全都跑出来了。人们齐齐地站在瘸爷的身后,黑压压一片。人们都
不吭声,只默默地望着瘸爷。这会儿,只要瘸爷一发话,他们会拥上去揍死那狗日的!
瘸爷站着。
杨如意也站着。
两人目光相对,眼里似要迸出火星来!
瘸爷泼命了!瘸爷光出脊梁来就是想跟这娃子泼命的。瘸爷不怕这娃子,这娃子是
他看着长大的,这娃子也一样在土窝里滚过,小时也是用黑窝窝一口一口喂大的。现今
他仗着有钱就能乱了规矩么?瘸爷只是心里寒,那高大的楼房就像是在他眼前矗着,银
光闪闪地映出一个巨大的◎,瘸爷突然觉得两眼发黑,头嗡嗡地转,可他还是硬撑着,
他要撑到最后一刻!
杨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却又站住了。他握紧双拳,恨不得把这“老东西”扔到雪地
上。后爹苦了一辈子,临死还不让他安生么?
天太冷了,瘸爷的整个身心都要结冰了。他浑身冻得黑紫,脸像干瘪的紫茄子一样
抽搐着,一股浓重的寒气在他五脏里游走,而后全身的神经都像冰蛇子一样地一点一点
凝固。他几乎站不住了,那条独腿冰棍似的木着,黑塔一般的身量歪歪地向一边倾斜,
压在那根拐杖上。可他还是站着的,那只青筋暴凸的老手抖抖地指着杨如意,眼里喷射
着绝望的死光……
雪默默地下着,北风怒吼,天地间一片耀眼的冷白。周围的人也都默默地站着,揪
心地望着这位愤怒得快要爆炸的瘸爷,老人命都不要了,时刻都有倒下的危险!
老人太可怜了,天啊,你睁睁眼吧!
杨如意那逼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短回去了。他望着摇摇晃晃的老人,终于说:
“人已经请了,钱也花了。瘸爷……”
瘸爷抖动着身子,撑着一口气,依旧是很强硬地说:“咋请来的咋请回去!我还没
死呢,按老规矩!”
杨如意扭头看了看送殡的队伍,默默地咬着牙说:“我要不哪?”
瘸爷“咚”地扑了一下胸脯,喊道:
“娃子有种,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我看着你娃子从我身上踏过去!只要我还有一
口气在——”说到这儿,瘸爷“咳”了一阵,身子斜得更厉害了,可他还是挣扎着大声
喊,“来吧,娃子,来吧!”
人群开始往前蠕动了,人们挤挤地往前涌着,想要上前扶住瘸爷……
杨如意用怜悯的眼光望着老人,此刻,他的心软下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内
心深处发出来,他默默地说:“瘸爷,你太老了……”尔后,他缓慢地转过身去,双手
一拱,对请来送殡的外村人说:
“各位,对不住了。族人都是很仁义的,是我杨如意不是人,礼数少了。既然族人
愿意帮忙,那就请各位回去吧。大冷天劳大家走一趟,得罪了。多多包涵吧。钱,我照
付……”
来送殡的外村人一看这场面,也就乐得清闲,钱挣到手了,立时一哄而散……
瘸爷大手一挥,吼道:
“接过来!来顺走了,咱要排排场场打发他。叫娃子看看,这世间还有仁义
在!……”
村人们被瘸爷的凛然之气打动了,一个个心里热乎乎的,说话间忽拉拉涌上前来,
打幡的打幡,抬棺的抬棺,秩序井然不乱……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悲壮的场面,是精神火炬最成功的也是最后一次燃烧。全村的男
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连孩子也被这肃穆、神圣的气氛镇住了,悄悄
地跟在队伍里走。一千多人的送葬大队齐唰唰地走在雪地上,没有人说一句话,默默地
走着,默默地,默默地……
身穿重孝的杨如意被甩到一边去了。没人招呼他,也没人理他。他简直成了一个与
此毫不相干的局外人,一个被人遗弃的狗杂种!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眼看着这支前不
见头后不见尾的无声的送葬队伍从他身边走过,走过……
到了坟地,待死人下葬后,全村人又在瘸爷的带领下,庄重肃穆地去给死者添坟,
每人捧上一杯雪土挨个去添,千百双手在雪地上挖出了一个个土坑……他们要把罗锅来
顺的坟头添得大大的、高高的,好叫那狗儿看看“仁义”的力量,看看众人的骨气,看
看这世间罕见的扁担杨村人的壮举!好叫后人们记住这次葬礼,记住这“仁义”之墓是
怎样垒起来的……
添了坟,村人们搀扶着瘸爷一个个散去了。坟地里又剩下了最后才跟来的杨如意,
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坟前。
这天晚上,村里没有一个人到杨如意家去吃丧宴,也没有人去喝他一口水,吸他一
支烟。连外边的亲戚们也受不住这样的冷落,匆匆上路了。他们按瘸爷的吩咐,就是要
让这狗日的看看,不花钱也是可以打发死人上路的。只要有“仁义”在,钱是买不来
“仁义”的……
瘸爷为这仁义之举一连发了三天三夜高烧!昏迷中,他眼里还一直映着那个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