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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人物(出书版)(86)

呼天成说:“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吗?!……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作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代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代,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代。”

王炳灿赶忙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呼家堡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块净地!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许有‘私’字!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我说过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吗?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村里的。”

呼天成说:“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挂钟呢?”

王炳灿说:“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粮食呢?水呢?电呢?八月十五的月饼呢?说!”

王炳灿说:“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噢,你还知道啊?!”

王炳灿勾着头说:“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洗手会”。在“洗手会”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洗手”。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当“洗手会”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得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嘛。”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意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去吧。好好干。”

第十二章 救还是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间

审讯的诀窍

灯泡一直在他头顶上亮着。

那大约是只五百瓦的灯泡,也许是一千瓦!那只灯泡正好罩在他的头顶上,像火盆一样烤着他。他觉得他快要被那只灯泡烤煳了。

他们人分三拨,连续“问”了他三十六个小时,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说,一句话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说假话。

七年前,当他在顺店乡当书记时,一有空闲,他就去派出所看人问案。那时候,看人办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发现,在派出所侦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问”出来的。派出所所长老崔是个问案的高手,他说,他最怕“闷葫芦”,只要对方开口,他就有办法了。他还说,他不怕犯人说假话。只要他敢说一句假话,这案子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一个案子,呼国庆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抛尸案。受害者是个九岁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拧断脖子抛在机井里的,性质十分恶劣。发现时,已是半月以后了。当时,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案子完全是“问”出来的。那犯人是个小个子民办教师。一开始,在摸底排查中,这人并不是目标。因为他曾代过这女孩三个月的课,就把他也叫来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叫他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秆呢,绾着裤腿,看上去土尘尘的,根本不像个敢杀人的主儿。进门的时候,他还很从容,先是让了一圈烟,人们都说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说:“吃了?”他说:“吃了。”

老崔说:“啥饭?”他说:“糊糊。”老崔说:“你就吃这?”他说:“咱是个民办教师,还能吃啥?”老崔突然说:“认识芫红不?”他说:“认识。一个村的,咋不认识。”老崔说:“说说咋认识的?”这时那民办教师迟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缝着,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秆蔑子划了一下似的,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就那么眨巴着小眼说:“她上学时认识的,我教过她三个月的课。”

结果,就是这一句话出了问题。等那个小个民办教师说完这句话之后,老崔站起来了,老崔对坐在一旁的民警说“你们说着,我去尿一泡。”而后,老崔用脚踩了他一下,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老崔走到了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