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羊的门(21)

孙布袋点着头说:" 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咬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 哐" 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 哐哐" 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 杀你!" 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朦朦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 思想" ,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 智慧" 。他想,他要" 日弄" 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尔后才能够建立......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 政府" 。在村人们眼里," 政府" 才是真正的" 上头" ,而他仅仅是" 上头" 与" 下头" 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 二不豆子" ,那些" 字儿、门儿" 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

那么,一开始的时候,他得有一个" 饵" ,孙布袋就是他的" 饵" 了。

自此,孙布袋的" 脸" 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乡村里,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乡人是最看重脸面的。呼天成正是借孙布袋的" 脸" ,给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这门课的第一步是展览。那时候,几乎是每天傍晚,孙布袋总是在村口处被人当场捉住," 人赃俱获" 。于是,孙布袋的脸就成了一个挂起来的" 贼" 字。那个" 贼" 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众多人的眼仁里。他的脸就像是被剥光了皮的树一样,无数次地接受目光和语言的洗涤! 不光是一些女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孙家那些上了年纪很有些辈份、也很有些正义感的叔伯爷们曾当众唾他! 孙家的同宗说:" 布袋呀布袋,你是没有一点改性了,你真丢孙家的人哪,你把孙家祖祖辈辈的人都丢光丢净了!"

那时,孙布袋的脖子里总是挂着一串串偷来的东西,像小丑一样在村街上被人牵着走...... 人眼是可以掩人的,众人的眼可以把一张脸腌小腌烂腌成肉干,腌成一泡臭狗屎! 开初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假的,是做给人看的,每当他被捉住时,还有点满不在乎,还恬着脸对人笑呢。后来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后来他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狗样的东西,那就是没有了" 脸" 的自己。他的目光在与人接触的时候,就再没有了那种平静,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 愉悦" ,当人看他时,他自己就先先地有了一种" 贼" 的感觉,那个" 贼" 字灼烧着他,使他恨不得立时钻进地缝里去。到了这时,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已经不是人了!

展览不光是给孙布袋带来了耻辱,也给全村人抹上了深重的精神烙印。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腰里发紧、心里发怵。孙布袋那张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罪的象征。人们一看到孙布袋,就想到自己也曾是偷过一两穗儿庄稼的,也就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呼天成要的就是这种" 杀一儆百" 的效果。

孙布袋一下子就完了,孙布袋自此彻底地成了村人的笑料,成了连孩子们都不屑于理睬的渣子,成了谁想踢一脚就踢一脚的狗。他走在村街上,总有人取笑他说:" 布袋,又偷了点啥?" 到这时候,孙布袋才后悔了。他曾私下里找过呼天成,他悄悄地对呼天成说:" 我不弄了,日他妈,我不能再去卖脸了......" 呼天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晚了!" 孙布袋哭了,五尺高的汉子,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嗷嗷大哭。等他哭完了,呼天成说:" 弄吧,退是退不回去了。我说了,将来给你说个媳妇......"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呼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呼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 集体意识课" 。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呼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呼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呼天成把" 会议" 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呼家堡,召开会议成了呼天成的一个法宝。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 团" 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呼家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胀;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张脸" 亮" 出来...... 会议也成了呼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呼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 戏台" ;对呼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们的" 女人" ;对呼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 红日头" ,成了他们靠在南墙跟儿捉虱的日子...... 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 把人带上来!" 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唰唰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呼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呼天成心里明白,对孙布袋这个" 饵" 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 脸" 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为人的" 错误" 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 饵" 。那" 饵" 在不断地转换着,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 切割" 。他把人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会先开上一个" 队委会" 或是" 扩大队委会" ,这样,就把一些人的" 脸" 提出来了,给这些" 脸" 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 脸们" 立时就会容光焕发;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个" 模范会" 或是" 骨干会" ,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 脸们" 为此而容光焕发;再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 积极分子会" 或" 贫协会" ,立时就会让一些被点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 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臆想不到的效果。呼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 字" ,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么薄呀! 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 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 会议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