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就在此刻,呼天成突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他一伸手,把那尾小鲤鱼从刘全手里拿过来,高高举起,大声说:" 这是小娥的魂么? 这就是小娥的魂?!"
刘全两口一下子怔住了,光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呼天成又喊道:" 谁说这是小娥的魂,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河边上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呼天成又高声说:" 我知道这是老辈人立的规矩,我看这规矩得破破了! 你们睁眼看看,这能是小娥的魂么?!" 呼天成接着又说:" 〓*5 ,我告诉你们,我这人不信邪,我不迷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明明是一条小鱼,怎么能是小娥的魂呢?!......" 说着,他把那条小鱼举得更高了。
刘全两口子看出他有摔的意思,赶忙扑咚一声,在呼天成身前跪下了......"
小娥娘求告说:" 支书,你放了小娥吧......"
刘全也说:" 支书,你放下小娥。"
呼天成叹口气说:" 刘全,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不信邪。我不能让这股子邪气把村里的正气淹了......" 呼天成说着,再一次把那条小鱼高高举起,对着众人说:" 你们听好了,如果真有鬼神,就让那鬼神来惩罚我吧!......" 说着,在灿灿的日光下,在众人的注视下,眨眼之间,只见他的两个手指一紧,生生把那" 魂灵" 给活活捏死了!!
天哑了。
地哑了。
人也哑了。
此时此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人人眼里都露出了恐怖的目光。周围一片死寂!
尔后,呼天成对着河大喊了三声:" 神鬼们听着,你们来找我吧! 我是呼天成。我就是呼天成! 从明天开始,我在这里站三天,在这三天里,我天天候着你们!! 我不信邪,你们要有种,就让雷劈了我!" 说完,他撂下众人,把死了的" 魂灵" 往地上的摔,大步走去了。
刘全两口像是傻了一样,仍在地上跪着。好久好久之后,刘全才喃喃地说:" 这是不让人活了,这是不让人活了!......" 尔后,刘全就木呆呆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家走,亲戚们、徒弟们也都跟着他走。刘全走进院子,又走进灶屋,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于是,亲戚们" 哄" 的一下,乱了。有的说,干啥呢? 别出人命啊?! 有的说,跟他拼了,跟他拼了算了!...... 可刘全却蹲在院子里磨起刀来,他" 兹拉,兹拉" 磨着那把菜刀,一边磨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 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磨完了刀,刘全站起身来,又迷迷怔怔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叫他:全哥,全哥,你干啥呢? 他这才迷过来,就又掂着刀往外走...... 来到村街上,他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就又立住了......"
呼天成就在村街中间的那棵老槐树下站着,那树上挂着一口钟。在他的身后还立着一排民兵。呼天成站在钟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 刘全,〓*5 样! 你干啥呢?!"
不料,手掂菜刀的刘全愣了愣,却" 扑咚" 一声,又跪下了。他跪在当街里,哭着说:" 娥呀,娥呀,你命老苦呀......"
呼天成又说:" 〓*5 样!"
看刘全这样窝囊,跟在后边的亲戚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刘全的老叔在他身后暗暗地踢他了一脚,小声说:" 起来!" 可这一脚也没能让刘全站起来,刘全只说:" 支书,你真是不让人活了呀?"
呼天成说:" 刘全,你起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怎么不让你活了? 你要想跟我拼命也行,可有一样,你先等等,等三天,让小鬼小判们先找我拼命吧! 三天后,你再来找我,我候着你!"
在此后的三天时间里,每天放工的时候,呼天成都象征性地在河边上站一会儿,并且当着众人大声说:" 神们,鬼们,我呼天成来了!"
村人们也跟着哑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在静候着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有出现。后来,人们私下说,呼天成连鬼神都震住了。也有人说,他听见鬼哭了,鬼天天半夜里哭......"
还有人说,他见呼天成曾到小娥的坟上去过,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到此,刘全不光死了女儿,在村人们眼里,那匠人的威风也" 死" 了,他昔日里曾有过的威信,一下子全失去了。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人整个木了,腰也驼了,脸上灰蒙蒙的,一点神也没有。
然而,就从这年夏天之后,不知怎的,村人们再见呼天成的时候,脸上就多了些敬畏。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连那些上了辈份的老人,见了呼天成,也远远就跟他打招呼,笑着称他" 呼支书" ,头点点地说:" 呼支书,你吃了?" 再也没有人喊他天成了。
到了这年冬天,借着治理岗地的机会,呼天成去县上借了两台推土机,一个冬春,就带人把哑吧河填平了......"
四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磨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尔后,钟声就响了。他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 白菜" 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苍苍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 咯吱、咯吱" 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地生出高远些的念头。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尔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他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的竟然喝了六碗!...... 七婶说:" 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 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