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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75)

"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 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 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 我' ,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 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 人一老,就成贼了。"

" 老贼?"

"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 有道理。"

孙布袋说:" 你闻出来了吧? 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 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 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

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 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 接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 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 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 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 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 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 那是我用' 脸' 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 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 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 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 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 啥书?"

孙布袋说:" 就那本书,练的是' 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 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 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 我...... 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 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 折磨你干啥?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 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 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 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 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 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 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 我胜了? 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 噫" 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 你怕了?" 接着,呼天成又说:" 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 她看见了" 鬼火" ,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 鬼火" 。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 地下新村" 。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 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 地下新村" 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 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我这人从不迷信!" 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 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 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 这......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 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 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 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 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 重。我怕你落下...... 毛病。" 呼天成说:" 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