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差别在何处,就得与现在衙门实际权利说起。
衙门官员职责少,仅仅管赋税,教化,治安等事。
也就是说穷地方收取赋税难,教化则是禁止出现一些有违背风俗道德,比如忤逆不孝,扒灰,杀人放火等大事,加上当地的生员考学。
治安就是些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毛蒜皮等小事。
就凭着这几样,要在贫困地方出政绩难,要发财更难,谁都不愿意去。
徐仲升说道:“我早就看清了这世道,下狠心借了一大笔银子,拿去送了礼,分到了一个稍微富裕些的县。后来从这个县得了些银子,再调到了万全县。”
京城里有一堆放印子钱的,专门放给考中的清贫读书人。比如借一千两,他们实际能拿到手的,只有五百两,对扣,还得照着一千两还。
能放贷的,都有门道,而且他们看准了官员,不怕他们不还。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初借这点银子算什么,很快就能还上。官员为了前途,也不会赖账。
徐仲升惨然一笑,说道:“我起初的俸禄,一个月不足三两银子。三两,比那管事赔给我爹买命的,倒要多一两。读书做官欠了一堆债,若是我做清官,别说这一辈子还不上,借贷利滚利,子子孙孙都换不清。我纵然要做清官,也做不到现在。”
齐佑笑了下,官官相隐相护,想要独善其身,就得提着棺材去做官。
徐仲升不会,他有满腔的仇恨,不甘。
沉默了一会,徐仲升说道:“这次败在七阿哥手上,我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
齐佑淡淡道:“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你自己。你所有的愤恨,看似都很合理。其实不是那样的,你在麻痹自己罢了。你恨权贵,恨不公。最后,你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徐仲升浑身一震,低下头呐呐道:“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齐佑道:“是啊,你有什么办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独善其身,要不粉身碎骨。你选择了同流合污,这点怪不得谁。你很聪明,这份聪明也害了你。”
徐仲升怔怔看向齐佑,神色讽刺,嘴动了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齐佑叹息一声,说道:“对,我是站在这里说话不嫌腰疼,但我还是要说,你做得不对啊。常平仓的粮食,主要是为了平抑粮价,赈济灾民。无论哪一种,若是出了差错,因此会倒霉丧命的百姓,你比谁都清楚。若是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与打死你爹的管事有什么不同,你甚至比他们更为歹毒。”
徐仲升神色扭曲起来,恨恨说道:“说到底,还不是因着您是皇子阿哥,说得轻巧罢了。”
齐佑也不生气,笑笑说道:“我身为皇子阿哥,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如果你觉着某种规定律例不正确,你就努力去推进改革。如果你做不到,你也可以选择回避,而不是去推波助澜,去作恶。”
他看向徐仲升,神色淡了下来,道:“昨晚那些人,应当来自榆中吧?照着他们的狠戾,愚蠢,犯下的罪行应当不轻。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糊涂事?你所有的不甘与控诉,很可笑。你爹若是地下有灵,听到之后,也会替你害臊。朗朗乾坤下,从来不缺乏正义光明。不信,你看头顶的太阳。”
徐仲升下意识抬头看去,太阳太过刺眼,他眼睛干干的,晦涩刺痛。
齐佑没再多说,起身进屋。
徐仲升想到家人,他年迈瞎眼的娘,妻儿们,他们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接下来……
徐仲升不敢想下去,后悔几乎将他淹没,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鸣嚎哭。
齐佑听着,神色一如既往平静。
人生其实并非没有选择,如徐仲升,如他皆如此。
他们亲自选择了不同的路,都要各自面对以后的结局。
这次,他动了常平仓,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利益。估计以后的明枪暗箭,会如雨般向他扎来。
齐佑心想,若有不小心身死的那天,他应当不会如徐日升这般哭。
因为他从来无愧,无悔。
第六十七章
康熙接到齐佑的急信, 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过去。
待缓过神,康熙气得将信用力往御案上一拍,铁青着脸召见了李光地等人。
几人来到御书房, 看到康熙的脸色, 皆大气不敢出。
康熙喘着粗气, 将信一扬, 厉声道:“你们都瞧瞧,都瞧瞧!蠹虫, 一群蠹虫!”
众人都不敢动, 躬身伺候的梁九功,悄然走上前,捡起信,递给了离得最近的吏部满尚书鄂尔多。
鄂尔多暗叫了声晦气,却不敢不接, 匆匆扫了信, 心里一惊,将信交给了吏部汉尚书张士甄。
张士甄看完之后, 脸色微变。不过微一沉吟,便坦然将信再递给了李光地。
李光地看后一声叹息, 将信继续传了下去。
康熙阴沉着脸望着众人,最后在鄂尔多与张士甄身上停留。
两人羞愧心虚害怕,深深埋下头, 努力屏住呼吸,生怕要承受康熙的怒火。
李光地见状, 突然想到先前从喀尔喀回京时, 齐佑曾经与大阿哥说的那番话。
齐佑说:“对, 大清不够强大。大清不但不强大,还很弱。”
当时大阿哥不服气,其实他当时也颇有微词,认为齐佑太过武断。
如今天下算是太平......
想到这里,李光地脸微不可查红了红。
天下所谓的太平,是因着没有打像三藩那样大的打仗。各地民怨一起接一起、从未断过。
前两年江南地区的湖州民变,湖州知府应对不了,朝廷下令泰州知州施世纶前去平叛。
不过朝廷缺乏粮草,责令施世纶自筹军饷。泰州发过洪水,庄稼欠收,施世纶筹措粮草非常困难。
施世纶因此被人参揍恶意征粮,究竟有无恶意,朝廷所有官员,包康熙都心知肚明。
粮食从何处来?
穷苦百姓肯定拿不出来,施世纶对待穷人向来宽厚。如果遇到民怨官司,先不问缘由,普通百姓与士人,肯定偏袒普通百姓。
施世纶的征粮,定是从富绅身上强征而来,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借此弹劾了他。
李光地对于此事,潜意识觉着不对。究竟何处不对,他一时也理不清楚。
此时,他突然很想听听齐佑的想法,并试图去猜测他的想法。
比如对于湖州民怨,齐佑应当会说,湖州民怨从何而起,要找到源头。
源头当然是因为百姓被压榨,剥削,过不下去才会愤然起事。
至于让施世纶去平叛,朝廷不给粮草,强行向百姓征收,无论是富还是穷,最终又埋下了另一颗民乱的种子。
朝廷成功平叛,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如无数次的免除穷苦百姓所欠赋税一样,只将腐烂的脓疮掩盖起来,底下仍在继续发烂。
李光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想心情越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