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昭昭(88)
从前他尚且年轻,对是非黑白的认识尚且浅薄。
他与他的老师钟阁老一样出身寒门,志向相同。他们都曾认为造成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官场乌烟瘴气的主要原因就是世家当道,垄断了朝廷官职,使真正有才学的人没办法施展拳脚。
所以钟阁老提出改革,想借此来清理世家顽疾,使朝廷注入新的血液恢复生机。
当时的他一腔热血,觉得老师的志向远大为国为民,可理想终究和现实是有所差距。
钟阁老自提出改良之策那日起,便不断受朝中世家官员针对步步维艰。
那时的谢延卿只觉得包括言阁老在内的这些人不过都是朝廷蛀虫,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不顾社稷安康。
可如今带着两辈子的记忆再去看这些事,发觉老师的想法虽是有效,但太过激进和理想化。
在这个世家当道数百年的朝廷里,想一次性清理干净简直难于登天。
当朝天子李昌烨登基三年,才斗倒了大周稳坐世家之首多年的谢氏一族,然而谢氏一族刚刚落寞,言氏便将其取而代之,稳坐朝堂。
那时谢延卿方才明白皇帝李昌烨当初说过的一番话,朝廷延续至今,历经数代,无数个世家起起伏伏,涨涨退退,什么都在变,可就是没有彻底消失。
既然是顽疾,打击某个强大的世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改变只能从根本上入手,从朝廷制度根基上入手。
这种方式无异于断骨重塑,其中的风险可想而知,言阁老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多年来才一直与钟阁老意见相左。
在他看来世家是朝廷的血脉,若是哪天世家倒了,朝廷也会不复存在。
言阁老与言太后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她们都代表着世家,所行之事都是为了维护世家的利益与安稳。不同的是,言阁老讲究制衡,只有各个世家各司其职平稳运行,朝廷才能安稳。
而言太后却是野心勃勃,她从不觉得女儿家会比世间男子差,她想效仿吕后扶持幼儿登基,垂帘听政,带领言氏一族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古人云,不争一世争百世,她要争的是万世千秋。
上一世,他入内阁站稳脚跟后的一言一行皆于言阁老和太后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聪慧如言阁老,他不会到最后也没有半分怀疑。
唯一的可能就是言阁老已经逐渐看出了谢延卿的真正目的,然而阁老没有选择揭穿。
那时的谢延卿也心存疑惑,直到这辈子亲眼目睹了言阁老在言云衿的劝解下,自请停职远离朝堂。
谢延卿猜想,多半言阁老当下的心情与他的老师钟阁老当年一样,为官半生耗尽了全部的心血,没能起到任何效果,他们都已经对这个腐朽的王朝,黑暗的官场不再抱以期待。
古往今来,在推行改良的道路之上前行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或许出身见识不同,政见相左,但却殊途同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用半生摸索前进明理晓道,再用余生践行,然而在这条道路之上无数文人志士被磨灭了斗志,泯灭了心性,最后落了不得善终的归宿。
他活了两辈子,再想重来一次搜集证据,整治奸佞为麓安惨案平反,对现在的他来说不是难事。
可在这这些人认罪伏法之后呢?
倒下一个谢氏还有言氏,倒下了言氏还不知又要有哪个世家再度崛起。
朝廷内部的腐烂隐患没有彻底铲除,大周未来如麓安惨案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他若是这般肤浅的办法去解决问题,去报私仇,重活一世于他而言,并无半分用处。
言云衿见他沉思许久,最终脚步顿在原地,目光闪烁地看向谢延卿说:“夫君可是已经查出来些什么了,当年麓安惨案,是不是同我姑母有关?”
造成钟阁老柱状身亡的原因有很多,从前言云衿只以为父亲等一众官员同钟阁老政见不同,对钟阁老推行的丈田令多番阻拦,导致了钟阁老心灰意冷死谏朝廷。
这段时间她也一直通过祝英,以及她找昱鸾秘密打探徐青芜的情报中确认,当年麓安书院的学生自入诏狱后没有受到半分刑罚,甚至还得了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政照顾,对他们以礼相待,衣食无忧。
当时的学生们也十分感激徐政,可就是这样,他们被关在密不透风的诏狱里,本该与世隔绝接受不到外面的半点消息,却不想在一天晚上集体自尽。
这也是直接成为了压在钟阁老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对这个朝堂不再抱有期待,钟阁老胸中的怒火压抑了整整半生,烧得他不能自已。
他一生稳重小心,临到头了却是激进了一回。
一代贤臣,三朝元老就这样血洒朝堂,染红了大殿,也染红了谢延卿眼中的世界。
言云衿原本以为谢延卿多半是要向自己父亲等一众党羽讨公道的,可她父亲停职在家已有三个月,谢延卿非但没有任何举动,每每去言府也都是礼数周全,半点不像违心之举。
如今结合着这些事在看谢延卿的一言一行,看着他有意插手太后与皇帝之间的斗争,有一个想法在言云衿脑海中不断放大。
或许一开始,谢延卿做了这一切就不是冲着她父亲去的,而是她的姑母言太后。
言云衿叹了口气,语气又坚定了几分,迎上他的目光问道:“麓安书院学生离奇自尽,背后指使之人是我姑母对吗?”
良久后,言云衿听见谢延卿开口道,
“是。”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旧事
前殿的宴席已经进行了许久, 各局宫人依次有序的撤离,只留下尚仪局女官和内侍在御前忙碌着。
今日宴席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岭北王一家接风洗尘,皇帝不愿太过固守规律让岭北王妃感到不适, 便只留下祝英和几个御前侍卫在殿内侍奉着。
锦衣卫一干人则等候在殿外, 随时听候调动。
徐青芜靠着门前的柱子上,百般无聊的拨弄着手里的腰牌。
余光看见脚下有一个阴影正在逐渐靠近,徐青芜盯着那抹佝偻着身体的影子, 头也不抬的道:“福掌印...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福安将手上的拂尘换至另一侧, 笑眯眯地说:“陛下在殿内陪岭北王喝酒, 并无事传唤大人您。”
“哦?那是福掌印您有事来找徐某了?”
福安会心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酒壶,说:“素来听闻徐大人爱喝酒,今日岭北王入京陛下高兴赏了咱家一壶,咱家不善酒力就想着送给徐大人您尝尝。”
徐青芜站直了身, 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壶道:“福掌印的好意徐某心领了,我有公务在身, 不敢孟浪。”
他把后两个字念得重而缓慢,像是说给自己听, 又像是再提点别人。
福安讪讪的收回手,说:“今日岭北王妃一入宫就拉着乐阳公主的手聊起了陈年往事,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公主和王爷也都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