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娇(125)
她的眉眼精致依旧,一张脸却毫无血色,就连唇瓣都是苍白的,几乎看不见呼吸起伏,乍眼看过去简直像个毫无生机的人偶。
程方刚把完脉,见荀少琛进来,道:“我要给公主扎针,请荀大将军暂且回避。”
荀少琛却仿佛没听到一般,脚下未停。
程方皱了皱眉:“大将军,您听见了吗?”
荀少琛走到塌边才停了下来:“程先生开始便是,我不会打扰程先生,程先生不必在意。”
程方既无语又不悦,连将军都不喊了,直接道:“荀少琛,你不是要跟我装不懂吧?扎针又不是穿着衣服扎的,人家公主还是个小姑娘,你难道还要看着?”
荀少琛并未生气,脸上不冷不淡:“我与她是楚国皇帝赐的婚,若是先生还有什么顾忌,荀某就地与她成婚也无不可。不过是天地三拜的事情,其他繁文缛节日后再补。”
程方觉得自己今天又长见识了。
这荀大将军真是天天都让人大开眼界。
程方的火气来得快,平得也快,站起来抱着手臂,看着荀少琛,不耐烦地说:“爱治不治,别整的好像是我上赶着来治病。真有心想治,就按我规矩来。”
荀少琛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又掩饰起来,朝程方拱了拱手:“是在下心切失礼了,请程先生见谅。”
程方:“那你现在是走,还是不走?”
荀少琛点点头:“荀某暂且退避,星儿便有劳程先生了。”
程方摆摆手,脸上就差明晃晃地写着:赶紧的,滚滚滚!
等荀少琛出去之后,程方才又低声骂了句:“真是个狗男人!”
等他转身重新坐下来,看到谢锦依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拿出工具,一边开始准备施针。
*
程方的治疗还是有效的。
尽管谢锦依人还未醒来,但起码是气息不再弱得随时都会断掉,偶尔也能看到眼皮在动,显然是在梦中。
然而,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时不时就会在梦呓时叫“重锐”两个字。
也没什么其他话,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字,什么语调都有,旁人几乎都能从声音大小语气哀乐中,大概判断她在梦中都看见了什么。
这总比之前脚踩鬼门关、连呼吸都快没了的时候好,程方还是头一回救治这么复杂的病人,看到稍有成果,当然也是开心的。
他还不忘提醒旁边脸色不善的荀少琛:“大将军,不过是几句梦话,你当听不见便是,千万不要因为这几句话就伤了公主,否则可就是前功尽弃,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啦。”
这么些天相处下来,荀少琛也早就知道程方对他是什么态度了。程方不像别人那样吃他谦谦君子温文儒雅那套,说话还经常夹枪带棒的。
事到如今,荀少琛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程方摊摊手,说:“那这谁知道呢?我是尽力了的,但也得看她本人愿不愿意醒过来不是?”
荀少琛眼色沉沉地看着谢锦依。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由不得她,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听话。
外面的山林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营地条件有限,谢锦依伤势太重,在驻地始终是不方便的,如今她开始有起色,荀少琛便打算换个地方让她养伤。
他朝程方道:“过两日楚军拔营,先生便随我们一道转移吧。”
*
谢锦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也许不止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一时是重锐轻浮不正经的捉弄,一时又是他专注地用竹丝编小兔子,一时是楚行宫里他叼着根草靠在笼子边,一时又是他缚着双眼立于纷飞战火中……
无数片段纷纷扬扬,像碎片一样在她周围卷起。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四周一片黑暗,唯有这些碎片散发着温柔又明亮的光芒,轻轻地包裹着她。
上面的每一个瞬间,都让她移不开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就是她和重锐的前世。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从前她在千机营被重锐捉弄,她是哭着跑开了,重锐是专门问了营里的老将,要如何哄小孩儿。
那老将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他家里都是些小兔崽子,还要哄?少挨揍已经是很好了!
于是重锐又跑去营地外面,走到一群在玩耍的几岁小孩旁边,背着手装作经过,来回走了几趟,伸着脖子往里看。
他看到他们在拿着个草蟋蟀在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直奔回营地。
那时她正躲在一个草垛旁,拿着从楚国带出来的草蜻蜓掉眼泪,重锐就是这个时候直接抢了她的草蜻蜓,三两下拆散了。
她连生气都来不及,整个人都是懵的,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人做的事——这个人怎么总是逮着她欺负?做将军的不应该很忙吗?他怎么成天都这么闲?
然后,就在她终于反应过来要生气的时候,重锐已经飞快地重新将草条织成一只兔子了——那速度,比楚宫里任何一个为她做小玩意儿的匠人都要快!
这燕国怎么回事!竟然找个匠人做将军吗?
……
谢锦依看着光影中的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原来是那般模样的。她伸出手,轻轻地朝那光影碰去,指尖触到的瞬间,光影破碎,又慢慢重新凝聚了起来,显现的却是这一世的场景了。
一时是他戴着斗笠喊她小姐的模样,一时又是他在漫天孔明灯下深情专注的轻吻……
谢锦依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不知疲惫,不舍离去,看着忍不住笑,可内心却始终像是有个空洞一样,光影带来的快乐源源不断也无法填满那空洞。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猛然发现,这无数光影中是她和重锐的过去,可此时此刻,这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这是哪里?
重锐呢?
重锐去哪里了?
“重锐——”
她终于冲出光影的包围,却只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她的声音出去后连半点回响都没有。
如梦似幻的光影仍在身后,她回过头,那些被她冲散的光影,散作漫天星光。
渐渐地,它们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悬崖,白雾。
男人与她错手而过,然后急速下坠。
那双琥珀瞳仁里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来得及化为无声的一句口型——
谢锦依,活下去。
……
谢锦依猛地睁开眼。
轻软薄透的纱幔,金丝银线勾勒出天上银河的样式,细细的光一闪一闪,偶尔点缀几颗细小的宝石,每一颗都是重锐亲手挑的,当时还被她嫌弃过,但最后还是用上了。
熟悉的帐顶,熟悉的被褥,是宣武王府里她自己的房间。
谢锦依缓缓地眨了眨眼,大脑一片混沌,整个人都有点恍惚,身上没有半点力气。
忽然有人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行让她转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