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10)
她执掌昭陵三年,留下多少传奇。
“她对我说过一句话,就是那句话,那句魔咒,一瞬间征服了我难以自拔。
在我努力地隐藏自己的时候,她对我说:随便你怎么伪装,其实你并不比任何人不幸和坚强。
就是那一句话,刹那间教我彻底心碎和醒悟。就是那一刻,我发觉自己已经难以离开她。
那么就只能选择跟从她。”
她浅浅啜一口酒。
“是的。跟从,和等待。而她永远都不会回来,我知道,我也明白。”
安然垂下眼,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安然,这个在深夜中沉溺了自己的美女,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安慰她。这一株清艳的珊瑚,死亡和美丽,无论多少年依旧无声无息地在水波浮荡中摇曳动人光彩,艳丽而沉寂。过往光阴都已死去不知年,为何唯有她仍然心存那一份凄丽情怀。这分明是庸人自扰,像她这么通透的一个人……又怎样呢?宿命缠绵,总有人是另一个人命里成劫。
安然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把杯子贴在脸上,跟着音响里的男人沙沙地唱,“我只有向前走,收集所有美丽所有哀愁。”
“我们都只有向前走,小爱。”她突然轻声叫我。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她笑,“放心,我们都还年轻。”
我苦笑。
“何必如此?”安然看着我,“喜欢一个人,无论到什么程度,能为他伤成如此,总算是不易。时光已错落,事已至此,就根本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
我看着安然,她为了那个名叫回声的女孩,又伤成怎样?我想我根本没有机会知道。一切都是自找的,庸人自扰,可是天知道,我也曾经快乐过,曾经一度,我是那样的快乐。
曾经一度,我是那样的眷恋着他。
“她十五岁那年,一切都物是人非。
她的母亲突然病逝。而何夕,她始终放不下的安慰和悲哀,竟也突然在一场事故中意外身亡。”
我倒吸一口凉气。
“Echo终于彻底崩溃。”安然平静地说,仿佛事不关己,“她终于是离开昭陵,回了英国。抛下一切过往前尘。
我还记得她临走时的样子。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仿佛一切都已不在话下,无需挂念。这世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去了。这个世界居然真的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我明白她的心情。”安然用手撑着头,缓缓地说,“我也明白她或者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语。
安然站起身,“我们回去。不然你室友会担心。”
我乖乖跟着她走。
暮色四阖。凉风从秋意盎然的街头掠过。夕阳遥远,从南回归线那一边折射来的温暖,缓缓地,包容一切都市的喧嚣。
整个城市变成镶在镜框里的秋日图画,空气中弥漫陈酒一样浓酽的金黄色,安详而静默。
安然的双手始终插在自己的衣袋里,潇洒地扬着头。苍白无瑕脸孔,俊挑矜持身姿。她无疑是美丽的女子。
我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那一年,在伦敦。”她忽然说。
“我也是这样走着。
那是她的都市。有她呼吸着的空气和行走过的街巷。或许淋湿过她的雨。从她五岁开始就一直观看的灰紫色天空,碧绿草地。似乎没有晴天的记忆。那里有她的家族。她的过往。还有她的当时。
我在伦敦呆了一个星期。整天在酒店里看书,日落后去街上逛。
为什么?难道我还期望可以碰到她?未免太像电影情节。不,我没那个奢望。我也不一定想再见到她。即使再见,我又可以对她说些什么。
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继续迷恋她如今的样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只是想来到她在的城市,呼吸她正在呼吸的空气,观看同样漂浮在她头顶的那一片天空。
这样就已足够。
那天傍晚我在不知名的街区乱逛,拐进一条小巷子,有人跟上我,于是索性随便进了路边一家店。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家纹身铺子。店主是个马来人,很好,叫伙计赶走了跟我的人。然后同我聊了片刻。
那时候我注意到墙上的绣幕,绣的就是这样一种鸟。
我问他这是什么。主人淡淡地答,是杀生鸟,你们中国人叫做,枭。
下一秒钟我对他说,替我纹这个。”
安然款款地笑起来,看着不明所以的我。
“我是个很笨的人。”她说。
“她的姓氏,是萧。”
我注视她,“而脚踝恐怕是最痛最敏感的地方。”
“不知道,我只纹过一次。”安然笑,“就是这么回事。一切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多说无益。她的伤口已经刻在了身上。夺目而张扬。一如我额头上不可以轻易磨平的伤痕。不知道爱而要继续地爱。安然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无法知道自己是或者不是。
回到宿舍楼下,突然见到闵白惨白的脸。她正同一个男子在台阶上撕扯纠缠,姿势激动得像只小兽。
我冲上去。站到他们之间,闵白一头扑在我身上,气喘吁吁,头发凌乱的样子,眼睛里是一种凄厉的紫色光彩。
安然迅速挡开那个男子。我从她身后看过去,那是个清瘦高挑的男人。漂亮的头发及肩,轮廓细致,脸色苍白,眼睛明亮,有几分隐晦忧悒的味道,像深海潜行的夜光鱼类。
他同样急促喘息着,凝视我身边的闵白,向她伸出一只手。
“跟我回去。”他说。
闵白死死地盯着他,忽然推开了我,踉踉跄跄地奔回楼里。他要追上去,却被安然拦住。
他一脸绝望地瞪着安然。
“本校学生会副主席,安然。”安然轻轻地说:“这位先生,借一步说话可好?”
她示意我回去看闵白。
我跑回寝室,闵白整个人瘫在床上,嘴唇发青,仿佛瞬间被抽干了血气。
婴红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见我进来,随即道:“人全了,关上门。有事要谈。”
冼碧倒一杯热可可给闵白,扶着她喝下去,略见好些。
婴红把自己的一件大号粗线毛衣裹在闵白身上。
“早晚会闹到这一天的。”冼碧轻轻地说:“白,你不如去见他。”
我和婴红怔住,“你们从前认识?”
冼碧抿了抿嘴唇,“家里是世交。如此而已。”
婴红气得脸白,我忙拉住她,示意她按捺。
人家不愿说的事,苏艾晚不会强求。何必呢,我不是也有十分的秘密,不可告人。将心比心,我了解该怎么做。
而闵白却勉强地对婴红微笑,“红,还有苏,抱歉我和碧瞒了你们。”
我不语。
“方才那是我哥哥,闵丹青。他要我回去见我父亲。”
冼碧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又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