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一时沉寂,许久,周通判带着儿子与随从自卓家父子面前走了过去。
卓衍则带着卓思衡,头也不回离开。
“爹,你们认识?”卓思衡觉得有必要知道并开解,否则卓衍若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再像去年冬天那样因心事郁结而病岂不糟糕?
卓衍却只是拍拍他肩膀,平静道:“等考完就告诉你。走吧,去买支新笔。”
卓家父子在城内脚店住了三日,这里通铺便宜,卓衍便想自己住这里给卓思衡订一间小房,卓思衡却不同意,他觉得这种考试没必要这样破费,卓衍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此处脚店的通铺多是往来脚夫货郎,略体面一点的行商都去住了二楼小间,因此夜晚呼噜声此起彼伏,味道也是格外丰富。卓思衡觉得这里再差也比流放地的条件好,竟也舒舒服服睡了三晚,科试当天还起了个大早,一副抖擞精神的模样,卓衍很是欣赏儿子的随遇而安,又怕他听了夸奖过于得意失了考试的稳重,便没有说出口。
可他自己其实比儿子紧张多了。
科试虽然不似解试省试那般艰难,只考半日,但他是仍坐卧不安,见自己如此神情,也忍不住暗自嘲笑:当年金殿作答自己都未如此焦躁,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上考场,不论孩子如何出色,做爹的又如何放心安心?
卓思衡早晨被卓衍带至一个早餐铺子,这些日子他们为了省钱一直吃家里带来的干粮,今早父亲却为他点了粥佐小菜,还有一小盘淡黄色闻着清香的糕饼。
“解试与省试前,学子们都有吃广寒糕的习俗,搏个好彩头,糕有高中和高升的意思,广寒便是折桂,意味讨喜,其实味道倒很一般了,不若带到考场里当做吃食的五香糕美味。”卓衍看着认真谛听的儿子,将糕饼往他面前推了推,“这里不兴那个,两种都没得卖,只有这种店家自己舂得黄米糕,你吃过也算讨个口彩。”
卓思衡其实不信这个,他高考前也没像其他同学一样又买什么孔庙祈福笔又吃烧锦鲤,不也是拿了个全省第一,可见玄学不如自身实力硬。然而他见父亲只给他点了吃食,自己却面前空空,舐犊之情怎不让他动容?于是他便把粥推回去,自己拿过黄米糕道:“好,那我就吃这个讨彩头,爹你也吃些。”
“爹吃过干粮了,不饿。”
“那我吃了米糕再吃粥菜,太饱了答题未免昏昏欲睡,若是不吃就太浪费了,爹你就吃了吧。”
卓思衡知道怎么说能让父亲动筷,果然,卓衍明白儿子孝顺的意思,便也不再拒绝,父子二人一道用起早饭。卓衍教育孩子们食不言寝不语,除了慈衡,其余人都能老实照做,一餐无话食毕,二人结了账便往州府衙门去。
朔州这样偏远地方读书人少,考功名的读书人就更少了,科试当日,学事司只腾出一间堂屋便够用,大部分考试的是十五六往下的孩子,算上来送的家长或是仆从,门口都不超过二十人,卓思衡大概算了算,进去的也不过只有五六人罢了。
卓衍将慧衡用细藤编织的提篮交给卓思衡,又把方才提醒过的话说了一遍:“先看仔细提笔谨慎,莫要斩卷,有暂时没想起的题来就先略过,我替你墨了些墨放在那个蜡封的小木盒里,先别自己磨墨答题,用那个先写,不够再磨……”
卓思衡并不嫌烦,他只是静静笑着听着,卓衍每说一条,他便乖巧又认真地点头。直到卓衍也觉得自己啰嗦,才放他赶快进去。
只是走至门口,将所有加盖过大印的条据交给门前司记一一验对并检查提篮与身上夹带时,卓思衡回过头去,却见父亲正站在告别时的原地看向他,曾几何时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微有佝偻之态,他身上老褐色旧布袍洗旧磨白的地方扬起些微绒毛,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摇曳徜徉。
卓思衡忽然一阵哽咽,无尽酸楚漫没身心。除去母亲过世,至此地来的所有苦难,仿佛都没这一刻让他更想落泪。
卓思衡朝他道:“爹,别在日头下站着,去茶棚里歇歇,我考完就出来了。”
卓衍用无比慈爱的笑容与深藏忧虑的目光回应他,摆手示意赶紧进去,卓思衡又回了两次头,才在司记催促下踏入科试考场。
第8章
考场里果然只有八人,按照排好的座位落座后,卓思衡略看一眼,周家公子也在,其余孩子似乎都是差不多年岁,自己倒是岁数最长个子最高的那个。
按照规矩,本州的提举学事司大人只管州解试与科试出题,其余皆由学录一级官员监堂分卷,卓思衡拿到后略一看,便当即胸有成竹提笔书写作答。
期间学录和学监象征性在几个孩子周围转转,他们并不太在意,这种秋闱前的小考在朔州有的年份根本没一人报考,偶尔有,也基本都是此地外放任职的官员子弟为做考练参加。太宗朝曾体恤外放官员子弟各处应考奔波辛苦,又因科试尤以稚龄居多,便准许在任职之地参加科试,而他们将来的解试却都是要回原籍考的,自然过与不过都与本地学官干系不大,四处走转便已是职责所到了。
更何况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考试,一个时辰后,便开始陆续有人交卷。周家公子交卷最早,老学录心想果然是诗书之家出来的孩子,他看着周通判大人的小儿子将卷纸双手送入交卷处,朝诸位官吏一一行礼后才退出去,更是心道大家大户出身,果然礼仪周全。
大多能在如此偏僻州郡考科试的都是官吏与乡宦人家,开蒙早又有专门先生教,这样的题目实在不够看,或许只是为了提前感受一下考场氛围。
但即便是小考试也有规矩,科试虽然不用移纸誊录那么严格,可也是要糊上名字的,在此之前监堂官不许碰卷,他闲来无事便四处打量,却看见了卓思衡。
这孩子的年级考科试是大了不少,看衣着也出身穷苦,那日来递家状和保单时他正犯困,只看了保单是宁朔郡杏山乡的,便知他是从军屯小村出身,虽说长相的确不凡,看起来也像个读书知礼的,但出身在这里,想来也无甚可表,只是习得几个字读过两行四五,上不得台面。
此时这个名为卓思衡的孩子便正在微微蹙起眉目,一笔未写,只盯着卷子,大概是实在答不出来。老学录微微摇了摇头。
又待一个时辰,有两人离场后,卓思衡才起身交卷。
许是挨不下去,早交早了罢了。老学录在卓思衡按规矩朝自己行礼时并不特意表示,只半眯着眼,略微点头,示意可以离场。
卓思衡出来时正是中午太阳最浓热之际。虽说朔州居北,然而六月正午的阳光也颇有些不饶人的脾气,闪闪的光晃得他眼睛略有些花,回头看了眼重新关门的考场,摇头暗想自己喜欢答完检查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从前是现在也是,其实科举讲究落笔成文,卓衍说过,他省试时差点没答完时策,便是因为从草稿往试卷誊写时抄串了行,不过好在答题快,最终紧赶慢赶时间还够。果然这种小考和真正科举还是不同的,自解试开始,考场便不再是这般大屋单座,而是在单人号房内独自答题,即便有科试经验其实也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