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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68)

卓思衡思路被打断后一愣,下意识看了看门外并无人影,才低声问道:“泊月你为什么这样问?是有人告诉你的么?”

白泊月心有不安,仍是决心向卓思衡知无不言道:“无有人同我说这些,是我自己动心思猜的。太子妃家中有此女,实在不幸,可若说过错,我觉得与太子殿下无关,然而我前些日子才读过汉朝诸般外戚之论,若是太子妃家沦为此等作乱的外戚,太子殿下岂不危险?”

小孩子都能看出的破绽,大人如何不能?卓思衡担心的也正是此,怕是早有人看准了这个时机要对太子借题发难。

当然,小孩子也是有小孩子心思在的,卓思衡一眼看穿,问道:“你是不希望太子殿下因此受责,而越王却坐收渔翁之利,对么?”

白泊月圆鼓的小脸顿时挤出忿忿之色,疾言道:“此事是尹毓容不知好歹冒犯师尊,她自己的过错,她父母才该担当不教之责,太子殿下是她姐夫,又是才成亲没两年,管不着她。但我也读了一些书,知道这类涉及家人之事最爱被狐朋狗党拿来当把柄构陷人,我听闻太子殿下仁善随和,若是没有防备之心,被此等史书常见的招数陷害不就冤枉了么?我若是越王这狼子野心之辈,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卓思衡忍不住拍一下小女孩后脑壳,佯装薄怒道:“不许口无遮拦!这话我当没听过,不许再对旁人说,知道了么?”

白泊月不服气还欲再言,可一想到自己才说了要尊师重道,便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可一双委屈的眼睛却还忍不住朝卓思衡瞟看。

卓思衡知道自己拿不出脾气来吓唬小孩子,就算故作怒色大概也没有威慑力,与其如此,不如说理。他略酝酿了思路后,换回一贯温和的面容道:“你说得对,以史鉴今,你的书没有白读,可也不能读腐陈词滥调,要因时制宜因势而思才行。”

“因时制宜老师讲过,我懂,可什么是因势而思?”白泊月急忙追问。

“就是要看穿势态的流动性,不以眼前一时之利为诱,深思远虑,为长远计。”卓思衡神秘笑了笑,“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就看师傅这次能不能因势利导化险为夷,如何?”

“师傅保证不让顾师范受委屈,也不让越王坐享其成?”白泊月的期待都化入了晶晶亮的眼中,恨不得卓思衡立刻在她面前大展拳脚。

“那要看什么是真正的委屈了。”卓思衡不愿在孩子面前将话说死,只是一笑,“但你放心,越王如果旁观,那就与他无关,如果他动了歪心思,肯定是没有好去好还的理。”

白泊月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一言为定!我一定好好观摩师傅的本领!”

第209章

可惜登台前的热身自己的学生看不见,不然卓思衡真想抓白泊月到御前来,听听自己这番旁敲侧击连打带消的贤臣基本功。

况且能当面给越王添堵,小姑娘如若亲眼得见不知要有多称心快意。

“父皇,此事看似微不足道,却实为深弊。须知若照祖宗旧例,贵女皇亲皆在禁内由女官训教,太子妃之妹也应足列,而禁内女学怎会轮到小小八品官吏之女堂皇而入?又哪来此等荒唐之事。”

卓思衡在一旁静静听着越王御前陈言,看似替皇家颜面找补,却句句往女学不讲尊卑上引。

今日御前奏议本不是为女学之事,但越王前来刚好几个皇帝的心腹大臣皆在,又恰逢长公主来奏问近日宗正寺安排祭典的事宜,越王提及此事,皇帝也未要大家退避,只说女学现下这个样子也是不成,且听听众人论议。

不巧,这三个近日御前被传唤的心腹臣僚分别是卓思衡、高永清和虞雍。

卓思衡掐指一算,在对待越王的问题上,三个姑且都能算是自己人,好说好说。

越王显然是有备而来,见父皇点头示意他继续,便接道:“皇兄是太子,国之储君的姻亲也是天子的姻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皆是父皇的臣民,既然是臣民,敬重天子姻亲便是敬重天子,不敬便是不敬,不该妄论对错,却不讲尊卑。”

卓思衡静静听着,知道越王终于将话题引至外戚这一核心关键上来。

皇帝对自己的外戚一向苛刻慎待,绝不给半点兴风作浪可能,这便是皇帝自登基以来对外戚防微杜渐的态度,从不曾更改。眼下虽说太子妃的家人跋扈,并未危及吏职只是女学内的口角而已,说太子的外戚兴风作浪实在牵强,可如果若上升到太子在小节小情处都不能辖制好自己的外戚,有朝一日登临大宝,小事也会变为大事,因小见大,他便更无手腕施展制衡本领,哪来约束外戚秉公执政的魄力和决意?

这就是越王言语外施展的遐想空间。

不得不说,他的言辞的确击中皇帝最介意的外戚之议,但卓思衡早便料到,因而不慌不忙等着接下来的发展。

“那依你之见,是要如何处之?”皇帝沉吟后问道。

越王不慌不忙回答道:“自然是要让有错之人向尊上请罪,但咱们皇家也要拿出容人之量来,如此显得君臣得益才是。”

皇上听罢只是点点头,却许久未开口,而皇帝不开口,目前的“家事”也似乎轮不到卓思衡他们三个外臣说话。

只是还有个活人坐在皇帝下首,此时听完越王的建议,已是含笑撂下手中的杯盏。

“既然言及臣下,皇兄不如问问三位臣子的看法。”长公主语气随意轻松,似是此事全然不够严肃,“只是……毕竟也不是什么兹事体大的经国重业,三位大臣千万别恼我这多此一问,要劳烦你们本该怀持辅国基业的心思却要费心叨烦我们皇家这些琐事。”

世上再不会有人像长公主一样将话说得如此漂亮。

她先将此事自越王口中的森严将去一级,低于国家大事,又拿皇家琐事来谦辞,氛围顿时轻松好些,皇帝也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朕也好奇此事臣工们是何看法?你们畅所欲言,朕是天子,天子无甚私事,你们议论不算僭越,不必拘谨小心,只管畅所欲言。云山啊,女学你也是倡导之人,你妹妹又在彼处任师范,你先说说看?”

人这一生,头一件不能相信的谎话,便是领导的“畅所欲言”,他可以说,你不能信。卓思衡伴驾多年深谙此理。

“回陛下,臣以为,此事恰如越王所言,看似小事,实则却干系极大。”

卓思衡此话一出,不论是长公主还是他身侧的高永清和虞雍都是一愣。

就连越王也用涨满不可思议目光的眼睛朝他看来。

“哦?此话怎讲?”皇帝忍不住朝前探了探身,似是觉得十分意外。

“太子殿下品性如何,在座诸位想必皆知,知子莫若父,陛下对太子殿下心性品格自然了若指掌,太子殿下随和谦柔律己甚严,众人有目共睹,他必然不会宽纵姻亲故意生事。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卓思衡严正道,“那就是女学这次文章品评,却有争议之处。须知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即便是太子妃之妹,也不该得理而隐忍,若其所言在理,那就算是师范之言,指正也是应当,既然女学是为明教世理之地,那便不该只计之尊卑不论学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