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76)

顾世瑜说着,却顿住语句,余光去看光滑的银青色地砖,每走一步,默默数着距离……

三、四……七……

最终,她在第七块地砖上站得笔直,略略扬高声调,朗然道:

“但换过思略后再看,其文讲《吴子》之史论,述贤人之法度,抒为国取义道之愿心,大有效法镇定二公主之志,这样秉承女学设立之本愿之文章实属稀有佳作,我若不能褒扬,岂非辜负圣上与长公主殿下之托责,辜负天下女子存志二公主之德,有损女学继往开来之宏愿?断断不可!故而我夸赞其文,亦是盛赞其理,舍文辞而取其义理,不当只做迤逦辞藻之华美的骈丽,更要明理而知世,存义理之心,昭日月之章!”

“好!”

顾世瑜话音落定,皇帝自帝座而起,抚掌惊叹:“真乃壮哉激言!好一个‘存义理之心,昭日月之章’,若天下女子均能体忠此义理明德,未尝人人不是镇定二位公主之高足!”

众人见皇帝起身,也都站起颔首而拜,齐道:“吾皇万岁。”

皇帝似乎备受鼓舞,他难得有今日这样的好精神,朝一旁唤道:“顾爱卿,上前来同令嫒一处。”

顾悯淳作为顾世瑜的父亲,今日也在另侧帷幕之后静听,得口谕,他方才出列。刑部的老尚书多年以来手上办过棘手的案子已是无数,昔日同僚也曾过于他手,最终论罪,其人也正身也正,执法从无可旁议之处,自然朝堂之上备受尊重,他也从来严肃冷厉不苟言笑,端而沉着。

但今日,作为父亲,他却显得有一分老迈,似乎还未从方才女儿的激言壮语中回过神,眼角闪烁一丝难以察觉的泪光,谢恩的声音都是柔和且轻颤的:“老臣多谢圣上垂恩,不以臣女狂悖治罪。”

“何来狂悖,此乃良言。”皇帝亲自降阶搀扶起拜恩的顾悯淳,温言道,“爱卿之子为国治理一方羁縻,不能尽孝于父母身前,爱卿之女为国培才育德,而卿亦是许国秉律,举家皆为忠义之表率!宣朕口谕,赐顾府‘忠义擎家’匾额,朕要亲自书写!还有,晋顾悯淳为宣和殿学士,再赐银印青绶。”

说罢,众人无不谢恩盛赞圣德仰照。

行礼当中,卓慧衡一颗心终于落定。

自己当日所告知顾世瑜的,不过是道理而已。但顾世瑜融会贯通,在最后的一番陈词里,将“情”“义”相合,互为依托,对手已然制造出了一处高地后,她另辟蹊径,自己再高屋建瓴,一步“情”论一步“义”论,最终将这些言辞全部化作自己的道理,无可辩驳地将此次论述拉升至国之义理的高处,无人能辩驳。

当真是高论!

卓慧衡此时已想同顾世瑜浮一大白!

而此际,皇帝看向顾世瑜道:“你也应得奖赏。朕想了想,朕曾经在你兄长中第之时赐过他青袍,今日朕也赐你一件,你虽未女子之身不能科举,却出言铿锵亦有国士之风,天下无论男子女子,都应当效仿此忠义之志!”

第214章

顾世瑜万万没有料到,会有此等出格嘉赏,她抬起头震撼至失语,却越过皇帝,看见太子刘煦在朝她拼命点头,于是她急忙领旨谢恩,一气呵成。

皇帝仍沉浸在这番议论之中,果然已是忘记输赢,只道:“女学所创之初衷,便是希望天下女子能效仿镇定二公主之明理明义、忠孝于国,今日朕得见一文章能论出许多高见,可见此学之设不愧祖宗。”他说完这话,目光落向在帘幕后的卓思衡,又看向身后一侧的宣仪长公主,“皇妹,你做得好,极好!”

“臣妹不敢居功,身为宗室女,若能体察圣意,燃镇定二公主所遗星火之光,不负皇恩,便是臣妹毕生所求、竭尽可忠。”

太子刘煦适时上前递过之前送来的印绶,皇帝接过笑道:“你今日所为,亦是国之公主该当,朕信赏必罚,焉有不赞之理?传旨,封宣仪长公主为襄国宣仪长公主,按镇定二公主之旧例赐同等仪仗恩禄。”

此等封赏,历来公主除镇定二公主外,无有越其尊者。

卓思衡看长公主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权力巅峰,知晓这一切都是皇帝早有的预谋。

皇帝没有真正的手足,外戚也早已铲除,他在权力顶峰已经孤独的太久,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同胞妹妹而已。为此,他不惜抬举女学,让妹妹能够更进一步,直至今日,终于将更强大的权柄交予她手,与自一道形成天然不可破的皇权同盟。

这是皇帝唯一一个天然的盟友了。

卓思衡也利用皇帝这个心理和祈愿,为自己达到目的搭上了顺风车。

看着同样激动的慧衡与顾世瑜,他心想,不论手段如何,至少妹妹和其余目前能够惠及到的人,确实是借势而行,成为第一批真正的受益者。

这只是个开始。

卓思衡知晓一切尚且不足,但仍是欣慰。

如此盛景之下皆大欢喜之余,也无人在意攥紧拳头几欲落泪的尹毓容了。

……

顾府。

迎过“忠义擎家”的匾额,顾世瑜便自父亲处索要来一坛当年兄长娶亲时剩下的好酒,拉着卓慧衡去到自己的院落书斋里痛饮。

这是二人先前约定好的庆功宴,菜少酒多,卓慧衡体质偏弱,顾世瑜还贴心地将酒温过后再为她斟满。

顾世瑜寻常给人正言厉色的清肃形象不知何处,今日她得偿酣畅豪迈之情,难得忘情纵言,一连三杯后,比卓慧衡还话多起来:“我从前只知与人争执必要清正所思、理据皆然,拿得住自己的道理,行正做直,方能于唇枪舌剑中争来心中想要的公义。可今日自己所用之法所尝之道,却与故日坚念南辕北辙,然而我却受用良多……死认一理若要直行世间千回百转,自是不能的。”

卓慧衡不胜酒力,一杯饮尽便颊间有红热缭绕,热辣尚未自喉头消退,开口时尚有酒香:“世瑜你秉承的是你的‘道’,我前日所讲则是我的‘术’,二者虽不可一应而谈,却实则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顾世瑜经此一役对这二者的威力再清楚不过,可“道”与“术”之分野却仍是懵懂,她自幼坚信做学问自然当不耻下问,于是忙道:“愿闻其详。”

“道为万物,万物有道。世瑜你心中为人处世严气正性弘毅不折的原则便是你的道,道唯有坚持才可称道正是这个缘由,你无论在求学立教乃至做人,都秉持此道,这道自然就贯彻你的所思所行,你每说一句每行一事,皆自此而发。你是世间少数所思所行合一且坚持原则之人,这是你熠熠生辉之品格,但也局限你的所为。正是因为你的道,你不能全然发挥施展你的才智与能力,受限于己。”

卓慧衡的酒劲略有冲颅之意,她也逐渐话多起来。

“但我的‘术’与你的‘道’其实并无矛盾,它未必会违反你心中的准则,相反,我坚信‘术’可以驾驭‘道’,而‘道’为‘术’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