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这么说。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风光无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认定的普世价值观又算什么?”
“姜行,又是谁呢?”
她向博阳侯致歉,退了婚。
博阳侯很难过,也很黯然:“为什么呢?”
姜行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办法放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不起。”
博阳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后强笑着说了句:“没关系。”
他主动承担了退亲的责任,对外说是自己的过错。
费氏闻讯之后,实在气不过,想要上门去问,姜行叹一口气,将实情告知。
费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丽娘,你是不是疯了啊?!”
她揪住女儿的衣领,痛哭着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害你吗?这么好的人家,你以后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纪去给人当填房吗?还是自己一个人老死?!”
姜行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姜宁夫妻在旁边打圆场:“娘,您别担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们也养得起……”
“你们闭嘴!”
费氏厉声道:“这是一回事吗?!你们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现在你们善待她,以后侄子能善待姑母吗?侄孙能善待姑祖母吗?!血缘越来越远,早晚都会淡掉的,她没有亲生骨肉,以后该怎么办?!”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胎啊——儿啊,你在想什么啊!”
姜行默不作声的出了门,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庄园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最开始的时候,她戏称这里是一对一精细化制造的牢笼,在这里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时回头再看,其实这里才是她随时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园。
还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着毛毛细雨,她还没进门,就被杨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说是家里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别处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姜行心想,得是什么样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来拦自己?
难道是博阳侯府的人?
不,他们做不出这种事情。
再则,如果真是博阳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发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为了什么?
姜行觑着前来的使女,却不发话,眼见着对方的神色愈发惶恐,而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到底还是回去了。
刚一进门,姜行就嗅到府里边传来异样的气味,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料,其中又掺杂了什么东西,辛辣又刺鼻。
她进了前院,终于知道府里边是在摆什么架势了。
姜宁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她全当没看见,冷冷的看着那个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么东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雾,然后神神叨叨的开始绕着自己跳舞。
噢,是驱鬼的神婆啊。
姜行平静的对上了母亲费氏的眼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裹挟着担忧、愤懑,还有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未来的不安与彷徨。
姜行能说什么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驱鬼舞,才转身离开。
长安的街巷那么多,路那么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可是她已经有点累了。
姜行蹲在一座石桥边,两手抱膝,小声的哭了。
细雨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姜行抬头去看,就见裴仁昉手中撑一把伞,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后。
她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裴仁昉说:“我府上的人出去办事,看见你母亲去请人,我闻讯便觉得不好,赶过去也晚了,一路找了过来。”
姜行又哭了起来:“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脑袋也坏了啊?”
裴仁昉却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伞撑在她们两人头顶,笼罩出狭窄的一方空间。
她用手帕给姜行擦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也是一个被鬼上了身,又坏了脑袋的人啊。”
姜行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后她就听裴仁昉说:“我们成亲吧?”
姜行犹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确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着说出了一句粗鄙之语:“他算个屁。”
第66章
姜行被这句话给笑了。
她顺势倚在裴仁昉肩头, 喃喃道:“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求婚。”
裴仁昉听她这么说,也只是静静的听着, 并不发问。
姜行却用手肘捣了她一下,说:“要戒指。”
裴仁昉疑惑的“嗯?”了一声:“什么戒指?”
姜行说:“结婚,必须要有戒指。”
裴仁昉马上道:“好, 有!”
姜行但笑不语,良久之后,轻轻说了句:“多谢你。”
……
姜行的老师是一代名儒石筠, 裴仁昉的祖父是前任太傅,二人俱是桃李满天下,而姜行是闻名天下的奇女子,裴仁昉是蜚声四方的干臣, 这场郎才女貌的结合, 一经传出,便是轰动天下。
婚事办得非常热闹, 整个长安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帝后跟皇太子更是亲临裴家观礼。
受过姜行恩惠的平头百姓们闻讯也往姜家去送礼,或者带一篮子鸡蛋, 或者提一只鹅,满脸拘束的送到姜家门口,不等门房问话, 便摆摆手, 有人追赶似的走了。
时人引为美谈。
姜家兄妹三人,姜宁官居四品,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姜皇后膝下也有了两位皇子,过了这么多年, 终于等到最小的姜行出嫁。
婚礼在傍晚举办,婚礼的前一晚,姜行与母亲费氏同塌而眠。
寝室里的灯被熄灭,月光从窗户照了进来,费氏忽然间叫了女儿一声:“丽娘啊。”
姜行应声:“怎么了,娘?”
费氏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她:“你恨不恨娘啊?一直催着你出嫁……”
姜丽娘同样沉默了几瞬,然后握住母亲发冷的指尖,回答她说:“没有恨过,但是无奈过,现在也都好了。”
怎么能恨她呢?
以娘她活了几十年的经验来看,以娘她对于生存环境的认知来看,女人的后半生,就是跟婚嫁挂钩在一起的,没有亲生骨肉的女人,就是没办法安享晚年。
她有偏激的地方,但归根结底,终究是为了女儿好。
这是一种结构性暴力,无法确定施加暴力的主体是什么,当然也不能将罪责全都归咎在一位母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