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05)
“那个……”
他刚要开口询问,左手边的病房传出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清清冷冷的。
晏初水只要一听见那个声音,就会全身颤抖。
这是一种刻进骨头里的条件反射。
是她吗?
像被一根无形的长绳拴住,他颤栗着,却又止不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病房的门上有小小的气窗,他模模糊糊地往里看。
许眠穿着那件红色的长夹袄,背对着门,正在聆听她对面的人说话。
而说话的那个人,面色苍白,黑发如云。
是她。
是晏初林。
天地陡然旋转,空气刹那凝结,晏初水扶着门框大口喘息。
护士探头叫他:“先生,你……”
他落荒而逃。
***
许眠今天在托管中心待得久了些,一则是因为这是她三个月一次仅有的探视机会,二则是外婆老年痴呆的症状比之前更严重了,连她都不太认识,嚷嚷着叫她瑾瑕。
而瑾瑕,是她外公黄珣的表字。
黄珣是在她高考前病倒的,病来得既凶且快,没有给任何人准备的时间。
越是毫无防备,越是冲击巨大。
遗体火化的那天,外婆晕倒在殡仪馆,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时常自言自语,时常做三个人的饭菜,最后一次给许眠织毛衣,衣袖一个长,一个短。
原本有许眠陪她,两人相依为命,还不算太糟。可随着许眠离家上大学,独自被留下的方秋画愈发孤独,在许眠大三那年,她被确诊为老年痴呆。
许眠为此申请休学,不料回家后才知道,外婆已经被舅舅送去了精神病托管中心。
而她,是没有监护权的。
三个月一次的见面也只有短短的四个小时,她替外婆修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又理了头发、掏干净耳朵。
看似细碎的小事却极为耗时,一眨眼天就黑了。
外婆的晚饭吃得早,饭后觉得累,便提前睡下。许眠替她叠好衣服,又把拖鞋刷洗了一遍,才走出病房。
她从三楼的D区走到二楼,想了想,决定去B区看看。毕竟在这个破旧的托管中心,她想得到真实的信息,唯一渠道就是晏初林。
今天的晚饭是胡萝卜炖鸡肉,晏初林不吃胡萝卜,索性也不吃饭。
四人间的病房吵吵闹闹,三个女病人正在打架,为了争抢菜里的几块鸡肉,其中一个端起一杯水倒在另一个人头上,剩下的那一个趁机把肉塞进嘴里,又噎得吐了出来。
晏初林独自坐在床边看书,而她的那份饭菜,完好无损地放在床头柜上。
是的,即便她不吃,也没人敢来抢。
见到许眠,她放下手里的书,这才对着打闹的三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闭嘴。”
三个女人立刻噤若寒蝉。
在这栋六层铁牢里,十之八九的病人都是疯子,但哪怕是病得最糊涂的人,也绝不敢招惹晏初林半分。
因为她是让疯子都害怕的人。
“我看到新闻了。”她似乎心情不错,脸上的笑容是真的喜悦,“没想到你下手还挺狠的嘛,就是好可惜哦,他还没死。”
她一向如此赤裸。
赤裸裸地恨,赤裸裸地盼着晏初水死。
“我不会让他死的。”许眠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将她那盆干净的饭菜端起,递给对面三个抱成团的女人。
欢呼声震耳欲聋。
晏初林淡淡地瞥了一眼,没做声。
将自己不要的东西施舍给需要的人,这是常人的逻辑,却不是晏初林的逻辑,不过她今天心情好,可以不计较。
“他不死,我要怎么出去呢?”她有些困惑地看向许眠,“该不会……”
她噗嗤一声,诡秘地笑起来。
“你还喜欢他吧?”
许眠凝眸看去,不卑不亢,“是又怎样?”
晏初林笑得愈发肆虐,“哈哈哈……那你外公去世,你外婆就疯了,如果他死了……”她话锋一转,笑容瞬间收敛,变得阴森狰狞——
“你会不会疯呀?”
人有所爱,才会有所牵绊。
而晏初林没有。
世间万物都不在她眼中,她的双眼是无法触底的深海,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出一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将猎物咬得尸骨无存。
她不笑了,可许眠笑了。
纯真的、可爱的,眉眼弯弯的。
是只属于许眠的那种笑容。
“那我会先把你弄死。”小姑娘嗲声嗲气地说,“这不是警告哦。”
第七十一章 没有资格
PART 71
反正理想也不会照进现实,不如立得大一些,起码看起来很牛。
——《眠眠细语》
从托管中心出来,已经快八点了,许眠的胃里隐隐绞痛,她意识到自己饿了,继而想到晏初水肯定也饿了。
回去的路上,她绕去老街,买了五块萝卜肉饼。摊主认识她,多嘴问了一句:“以前不都买四块的吗,怎么今天买五块啦?”
她一边扫码一边说:“我初水哥哥回来啦,所以我吃四块,他吃一块!”
“晏家那个?”
摊主在老街做了三四十年的生意,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初水哥哥是谁。
许眠担心热腾腾的肉饼会冷掉,解开外套,把它们揣进怀里,有些骄傲地说:“他和我结婚啦!”
可怜巴巴的时候,她像个小鸡崽儿,但现在,她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哎哟,恭喜恭喜!”摊主连忙又给她装了四只刚出锅的大藕圆子,“这个送你们!”
小姑娘也不拒绝,笑眯眯地感谢。
初水哥哥说过,这都是善意的祝福!
“真好啊……”摊主冲她伸出大拇指,“黄老爷子泉下有知,肯定安心了!”
许眠怔了一下。
琥珀色的眼瞳映着老街商铺斑斓的灯光,像一片七彩琉璃瓦。
她点点头,“嗯!”
***
回到檀心居,她一路小跑,刷房卡,开门。
“初水哥哥!我买好吃的回来啦!”脚才进去一只,声音已经抢先一步。
可晏初水并不在房里。
也不是人不在,而是站在室外的庭院中央。
落地的玻璃门大敞着,两层窗帘在风中翻飞,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墙上,闷沉沉的。
晏初水转过身来,夜色如幕,他却平静地站在黑暗之中,月光照亮他白皙的脸庞,眉骨的伤口殷红触目,透着一股阴邪的气息。
“你的脸……”许眠困惑地问。
晏初水缓步走进来,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
“这些年你经常去精神病托管中心吗?”
“……什么?”
她神色一呆。
是下意识的回避。
晏初水牵起嘴角,淡漠地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她在那里,我还以为她不在了……”
他说的……是外婆吗?
许眠眨了眨眼睛,不能完全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