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 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就丢到面前。
那店主双手接住, 看是只银锭子, 掂一掂竟有五两纯足, 一双眯缝眼立时瞪圆了。
“谢客官赏!且请稍坐, 小的这便倒茶来!”
裴玄思淡着眼左右逡巡,像在寻觅合意的座位,目光很快落在角落处一个自斟自饮的半老书生身上。
“是那个么?”
那店主正把银子揣进怀里,涎着脸依旧笑嘻嘻的,眸色却已然全变了。
朝左右瞥了两眼,呵腰低声道:“回公子, 小的瞧着也挺像,之前探过虚实了,口音是川南一带的,听不出半点京味儿来,也没自露过什么端倪让咱们知道,所以小的也吃不准,啧……兴许就是个穷酸,正主这会子还没到呢。”
“什么穷酸能用得起老酸枝黄梨木的书箱?”裴玄思闻言,不以为然地“呵”声轻笑。
那店主一惊,愕着脸地朝那边望过去:“这……小的还真没瞧出来,要不……”
“不必,你看着场子,我过去瞧瞧。”
裴玄思挑颌示意,自己悠缓着步子走过去,到近处略一拱手:“先生有礼,可否容在下拼张桌子?”
“不妨,不妨,公子请坐。”
那半老书生满脸胡须蓬乱,欠身抱拳还礼。
见他撩袍坐下时,不着痕迹地露出罩氅内惹眼的鎏金螭虎扣带,不由凝眸多打量了几眼,随即借着比手相请的当儿,也悄悄亮出藏在袖筒里的那块牌子。
裴玄思瞥眼一瞧,便看出是出入宫禁的牙牌,而且是太子亲卫专有,但形制与现今的东宫六率已经颇为不同,显然是件前朝旧物。
这一照面,就各自坦明了身份。
两人却没再开口,落座之后,又不动声色了。
不多时,之前的店主端着托盘上来,摆上一只青瓷大碗,拎起茶壶倒得满满的,再奉上一碟炒西瓜子,道声“慢用”,便退了下去。
那半老书生垂着眼,在自己面前的杯中填满浑黄的酒。
“一别十年,没曾想还能见到故人之子,裴公子风采卓绝,更胜裴太尉当年啊!”
他说话时,口唇只是微颤,若不在近处,根本看不出半点动静。
言罢,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借着酒气慨然长叹。
裴玄思眉梢微扬,也端起自己的茶盏,晃着里面浮着碎梗的茶汤,嗅了嗅,似乎尚算满意,便凑到唇边。
“前辈太过奖了,凭我这点本事,怎敢与家父相提并论。”
那半老书生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在喉间吞咽,居然还能气息不断地答话,不自禁地露出惊讶之色,搁下杯子,眼中渗着冷意。
“过奖?一夜之间居然将老朽七八名兄弟尽数抓去,如此武艺和手段,如今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话里已全是兴师问罪的意思。
裴玄思刚好解了口渴似的,托着那半碗茶酣然轻叹:“人在其位,就像箭在弦上,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前辈见谅。”
话刚出口,对方就鼻中一哼。
“好个‘不得已而为之’,人都杀了,说得却轻巧,裴家是开国重臣,满门忠良,令尊当年还是故太子殿下的伴读,你既然有这身本事,不思继承他的遗志,光复我朝正朔,反而投效簒逆叛贼,助纣为虐,难道不觉得有辱先人么?”
被人当面奚落,裴玄思脸上却丝毫不见怒气,悠然吹着茶上的浮沫。
“能担大任的人,从来都是审时度势,忍一时之屈,谋定而后动,这是我在边地十年悟出的道理,前辈同样蛰伏十年,却仍在逞匹夫之勇,还妄想成事,实在可笑,唉……看来我是找错人了。”
他说着,搁下茶盏,手便探向怀里,一副要付钱走人的架势。
那半老书生坐着没动,眸光却凛起来:“你……当真愿为故太子殿下尽忠臣节么?”
“尽忠臣节这种事,我阿耶当年已经守了,什么下场,你也知道,今日不提也罢。”
裴玄思做样拂了拂外氅前襟上皱起的褶:“前辈只须知道,在我心里,没什么比家破人亡,一生尽毁的大仇更要紧的。”
那半老书生听到他薄唇抿动间牙齿磨蹭的轻响,愣了下,随即深以为然地微微颔首。
“这倒算是句实话,可虽说如此,老朽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兴复正朔的大计,还有身边几十条性命都交托到你手上吧。”
“彼此,彼此。”
裴玄思也不由撩了撩唇,拈起瓜子放进嘴里,嗑出瓤肉,把黢黑的外壳顺势吐在地上。
“我若是信错了前辈,身家性命固然不用想了,那些个深仇大恨也只好到阴曹地府里,再找阎王爷告状去咯。”
两人交锋到这里,都多信了对方一层,各自不由都笑了笑。
裴玄思的笑意一瞬即逝,目光瞥着周围的动静,口中做样继续嗑着瓜子。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前辈。”
“请说。”
“恕我孟浪,既然十年前故太子殿下就已经薨逝,前辈这‘兴复正朔’的话从何说起?就算真的夺了皇位,又找谁来坐?”
那半老书生眼中闪过警惕,捋着乱糟糟的胡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脸上却是泰然自若的神秘。
“这个么,老朽只能告诉你,故太子殿下自有后人,至于其他的,眼下还不便相告。”
果然是老江湖,关键时刻便会留一手,以防万一。
裴玄思本来也无意知道仔细,这句话也足够解释心中的疑惑。
毕竟还没到踏踏实实相互信任的程度,彼此心照不宣。
于情于理,这时候就得拿出点诚意来了。
他把左臂枕在桌子上,挡在身前,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条细细叠好的纸笺,悄无声息地推过去。
那半老书生也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顺手接过去,垂眼取开半幅看了看,立时眉头收紧。
“你这是……”
“若没有贼簒逆自立的事,潞王怕连个郡王的帽子都捞不到,所以从犯中就数他出力最多。当今陛下龙体违和已久,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又不是明君雄主的性子,潞王府的势力却越来越大,憋了这十年,怕早晚都要耐不住性子,仔细品品,不俨然就是当年那态势么?”
“听你的意思,莫非……”
裴玄思丢下那把瓜子,拂了拂手,又端起茶来喝。
“前辈卧薪尝胆了十年,我的大仇也隐忍了十年,不论为谁,都绝不能功亏一篑,只要牵出潞王府谋反的证据,就能让他们先斗起来,咱们不妨坐山观望,相机而动。这张纸上便是线索,前辈看完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半老书生一直暗中凝着他,没看出什么异样,听到这里终于终于点了点头:“那好,老朽就信你一次,后会有期。”
“且慢。”
裴玄思见他要起身,立时开口叫住。
“还有话说?”对方已经半转的肩头又扭了回来。
裴玄思没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中的茶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