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被棉纱层层包裹着,只露出双眼和鼻前留作喘息的洞, 被暗淡的光映得黑漆漆的,瞧不出丝毫表情, 莫名像具坐立的尸首。
跪在一旁的宫人取下薄纱罩, 拈起铜剔子拨直灯芯。
昏黄的光稍微亮起来, 渐渐将近在咫尺的阴暗驱淡了些。
那宫人把罩子蒙回去,重新拿起剪子,挑着棉纱绞开口, 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徐允贞依旧直挺挺地坐着, 石刻似的一动不动。
没等棉纱完全取下, 杂混着药味的浓腥气就扑鼻而来, 她伤痕纵横, 皮肉浮肿的面容也映在镜子里, 比刚才包缠着还更诡异可怖。
她僵直的目光终于抽了下, 鼻息粗浓的喷薄了几声,随即受伤的雌兽一样嘶吼起来。
阴戾的叫声震殿宇,在雕梁楹柱间回荡,吓得几个在身边服侍的宫人慌忙趴在地上,噤若寒蝉。
好半晌,殿内才重新归于沉寂。
徐允贞像是耗尽了力气, 肩头倏然塌下去,一边哀嚎似的喘息,一边盯着镜子里恶鬼般狰狞的面孔筛糠一样发抖。
这伤实在太深了。
照御医的意思,即便用再灵的药,恢复得再好,也不可能再恢复原来的容貌。
也就是说,自己这辈子都会顶着这张疤痕密布的丑脸,永远见不得人。
回想那晚,她只差一步没让姜漓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甚至一念之差,连她的脸都没来得及划花。
结果,反倒是自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费尽心思安排下这个圈套,指望能一劳永逸,断了那裴玄思和薛邵廷的念想,却怎么也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甚至午夜噩梦连连,都能见到姜漓看着自己笑。
笑得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从来都只有她手握生杀,予取予求,如今这口气,能咽得下吗?
徐允贞“呵呵”地撇着唇角,不知是笑,还是被怨气牵动的,自己动手扯下了挂在头上最后那圈棉纱,随手一丢。
跪伏在脚边的宫人赶忙捡起来,闻到上面那股冲人的怪味,不自禁地皱了下鼻子。
这不经意间的厌恶之色,恰好被徐允贞的余光瞥在眼里。
她眸底掠过深寒的杀意,没动声色,抬手抚了抚头鬓,拔了根簪子藏在手里,朝侧脸指了指。
“都好几天了,我这里怎么还老是又刺又胀的,总也不舒服,你过来仔细瞧瞧,可是伤口里还有什么没清干净么?”
那宫人刚把棉纱扔进渣斗里,闻言应了声“是”,从妆台上拿了灯,上前近看。
刚一俯身凑过来,领襟就被揪住,紧跟着一根尖利的东西猛地扎进右眼。
她长声惨叫,捂着脸滚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其他的宫人才刚起身,一看这变故,全都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跪了回去。
徐允贞快意瞧着脚边的人满地痛苦翻滚着,厌弃地拂了拂手,眼中的冷意丝毫未退,又厉声喝道:“来人!”
脚步声在外面促促地响起,但没直接进来,隔着那层帐幔恭敬候命。
“把这几个奴婢都拖出去,做成人彘。”徐允贞捋起背后的罩帽,遮住头脸,“别忘了,一个个都把眼珠子抠出来,脸划花些。”
她轻描淡写地下了令,说着就拿起伤药自己搽起来,身旁却已经哭喊四起,求饶声,磕头声响成一片。
几个带甲卫士从外面拥进来,闷声不吭地将那些宫人拎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敢抬头看一眼。
转瞬间人去殿空,重重帐幔间只剩那个坐三尺铜镜前阴森森的背影。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轻快的走来。
“禀郡主,有人求见。”
“我说过,谁也不见,你们可是也活够了么?”
“郡主恕罪,小的不敢,只是……求见的是……是英国公家的薛世子。”
徐允贞搽药的手一顿,丢下镊子霍然回头,满眼都是诧异:“他怎么来了?”
外面回道:“小的不知,薛世子只说有要事求见,呃……郡主若是不见,小的这便请他回去。”
“不必,让他进来吧。”
徐允贞说话间已经站起身,脱下罩袍,只穿一件胭红的轻透的纱裙,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下,又扯了条面巾围在脸上。
几乎就在摆好惯常那副妖娆坐相的同时,发沉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还能听到铠甲上鳞片震颤出的碎响。
这架势显然是为事,而不是冲她来的。
徐允贞眼里的那股兴致瞬间消散,怫然换了个坐姿,冷着脸向后一靠。
帐幔从外面撩开,薛邵廷不紧不慢地侧身转进来,果然是披甲执刃的装束,隐隐还能看到紫色公服的下摆。
“臣见过郡主。”
他行过礼,一步步走过来,尽管灯火暗弱,还是一眼就看到地上那滩血和弯了半截的金簪。
“这是怎么了?郡主有气,也大可不必发在这帮奴婢头上,身边少了服侍惯了的人,回头不舒坦的反倒是自己。”
“笑话!”
徐允贞翻了下眼皮,“呵”声不屑:“几个卑贱奴婢而已,本郡主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潞王府里多得是人,少几个算得了什么?”
“那……若是少了裴玄思呢?”
话音未落,薛邵廷就紧跟着接声问。
“别跟我提他!”
徐允贞勃然变色,双眼瞪得血红,抓起手边的青白玉盏砸在地上。
玉盏撞在地面的金砖上,铜罄般的磔声中,立时粉身碎骨。
薛邵廷眼瞧着一块残片崩飞过来,借着抬脚向前的势头,靴尖一摆,不着痕迹地将它弹开,继续向前走。
徐允贞并没瞧见,正怒不可遏,抬手揭开面巾,露出满脸横七竖八的伤痕:“你也想瞧瞧是么?好啊,给你看个清楚!这就是裴玄思做下的,还用得着你特地跑过来恶心我么?”
薛邵廷别开眼,难辨真假地悯然摇了摇头:“郡主这就是冤枉臣了,臣今日来绝没有丝毫不恭的意思。”
此时他已经走到近处,却没往她身边挨,转向另一边,在邻柱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捋着甲袖道:“至于裴玄思么,臣提不提跟郡主心里想不想,那就大大的不同了。要说起来,把他拿捏在手心里,不比摆弄几个奴婢解气又有趣么?”
听了这话,徐允贞看他的眼神立时变了:“怎么?你已经查到姜漓那贱人的下落了?”
薛邵廷眉色一沉,暗中翻瞪着她。
“郡主这是避重逐轻,眼头老盯在她身上,未必就有什么用,这次不就是个样儿么?”
“这次是我大意了,可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蒜,要是姜漓当时真被……哼,你和裴玄思就再没什么念想了?还会屁颠颠地跑来见我么?”
徐允贞连朝带笑,又将面巾遮在脸上,交叠着薄纱下白腻的双腿,倾身凑近。
“不过么,你若有法子直接对裴玄思,我说不准真就开恩放过那个姜漓……连带着也对你薛大世子既往不咎,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