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颊烧得更烫,有点呆不下了,倏地转身走向门口:“吃不吃随你,我去叫人来拾掇。”
“阿漓!”
裴玄思在背后叫住她:“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他要说什么?
趁着话头继续挑惹?
听口气应该不会。
莫非,是要郑重其事提重归于好之类的话么?
一念闪过,姜漓忽然发觉无论面对他,还是被抛却的过去,自己都不再那么抵触,也不再觉得心痛如割。
就像蒲公草的花种,被风恣意吹散了,一时情断难遣,可又全赖它悉心护送,才一路飘向可以安然无忧的地方,落地重生。
究竟还该不该再恨呢?
她也不知道,却不自禁停下了步子。
裴玄思叫住她之后,不知怎么也默了声,手中仍拈着调羹,粥水搅动下飘溢处甜糯鲜香不住撩入鼻息,勾缠起食欲,药味儿其实只是淡若游丝的一点而已,丝毫不觉冲人。
抛去碾药,拣选食材,只是看火熬煮的工夫,也要大半个时辰,须得天不亮就起身,一直忙活到现在。
即便没开口说过原谅的话,但却肯为他花这样的心思,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想想那次偷偷看她和贴身小婢同坐在一起用饭,都不由心生羡慕,如今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么?
所以,自己不能辜负,也不能牵累。
他似有若无地一叹,舀起一勺粥抿入口中,细细品嚼。
叫人留下,却又不说话。
姜漓忍不住回过身,目光奇怪地看他闷头吃粥:“到底有什么话说?”
裴玄思抬起头,发觉让她空等了许久,脸上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就直说了吧,眼下的情势你也清楚,宫里宫外不论哪一边都死盯着这里,京城无论如何你是不能留了,东阳书院现今也成了是非之地,保不了万全。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暗中安排了个去处。”
说到这里,眼中出神似的泛起恍惚:“本来早两天就想说的,又怕今后再也吃不到你亲手做的好东西了……也罢,那里地方是偏僻清苦些,但应该没人猜得到,好歹暂时避一避,事不宜迟,今晚无论如何得送你出城。”
没半分征兆,就说起了要分开的话。
不过也早在意料之中。
姜漓倒没觉得如何惊讶,只是微觉突然,心里竟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像觉得这话略显明知故问,裴玄思似叹似笑吁了口气,拿调羹撇着那粥里淡淡的油花。
“还记得那次在潭拓寺相遇么?最后我问你,若有一天,我不用理会什么圣旨,也不再将潞王府放在眼里,号令天下,也没人敢不依从,你肯不肯回心转意,再原谅我一次。”
姜漓当然忘不了,甚至那副不顾一切的口气也犹在耳边。
她咬着唇,鼻息不自禁的有些急促:“可我也说了,让你自己珍重……别做傻事。”
“傻不傻,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倘若上天眷顾,让我成就了大事,即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也能在这世上清净安稳地过日子了,所以,值得。”
裴玄思语调微沉,指尖轻触的碗壁已经半凉,粥水中却还依稀能瞧见缕缕热气冒上来。
“但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有些话须得交代清楚,若能成事,自然没什么好说,若是败了……你也不会被牵连,只管安心呆在那里,自会有人接应,到时好生听你义父安排,千万别再过问我的事。”
这些话仿佛在交代身后事一样,听着便叫人浑身不舒坦。
姜漓心头怦然乱成一团,就像刚成婚不久那会,听说他要离家远赴京城。
那次走时,他甚至连回眸看看都不屑一顾。
如今殷殷离别,已决意为她拼上了性命。
“要是我现在便答应……原谅你呢?”
裴玄思拿调羹的手一颤,刚垂下的目光又扬起来,由惊到喜,雕琢裁削的俊脸上每一寸都绽着孩童般的喜悦。
但很快,那舒朗明媚的笑又沉匿了下去,只余一缕微韵留在唇角边。
“那我就更不能再受人挟制,叫你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她眼波盈盈,望着他微带血丝的眸,那双瞳子里泓光深湛,竟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姜漓猛地觉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懂他。
至少从没想到过,他会为了她不顾一切。
似乎应该劝住他,倘若一念之差,让此刻成为永绝,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可话哽在喉咙里,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玄思捧起碗,把最后那些汤米吃得干干净净,回味香甜地咂了咂嘴,拿帕子抹净口唇,站起身。
“那边吃穿用度都备着,不必收拾多少东西,到时我就不送你,免得见了又舍不得。”
似乎为了掩饰开始变得涩哑的语声,他没再多说,从旁拂身绕过,撩开棉布帘子出了门。
脚步声远去不闻,浴后的水气和衣物熏染的薄荷味儿还萦绕在鼻间。
姜漓不知呆立了多久,茫然品出唇间淡淡的血腥,原来不知不觉把唇咬破了。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拿手背在眼角拭了拭,收拾了他吃粥的碗勺,仍旧放在托盘里。
刚端着走出门,就见老家院急匆匆打外面进来,迎面上前道:“少夫人,宫里又来人传旨意了。”
姜漓的脑弦顿时一紧:“他呢?没见到?”
“这个……宫里的人说,旨意是传给少夫人你的。”
拆散了高椎髻,束起芙蓉冠。
剥去素袄罗裙,换上褐袍法衣。
没等姜漓朝镜子里瞥上一眼,瞧瞧自己此刻的模样,手中就被塞了一支二尺长的天官赐福如意。
几个粗手大脚的年长宫人扶起她,押解似的搀出了门。
候在外厅没走的老太监闻声回身,目光细狭地对她上下打量。
“嗯,不错,不错,这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他一副验看成色好坏的眼神,跟着便由衷点头:“咱家之前说什么来着,到底是天生丽质,别管怎么捯饬,就是随便披上块布,照样中看得紧。”
说着,甚是满意地呵声一笑:“整个皇城大内,可就数九洲池边这座别院最是清静,姜家娘子就遵照旨意在此安心清修吧,等回头赐下仙号,这事便齐了。成,话便说到这,咱家还要进宫复旨,就不多呆了。”
见他要走,姜漓赶忙叫住:“公公且留步,我还有几句话说。”
那老太监刚转了半个身,闻言一诧。
从在裴家接旨到收拾进宫,人一直挺老实,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会子顺顺当当米已成炊了,怎么又不安分了?
既然进了宫,自然不怕再她翻起什么大浪来。不过,先顺毛摩挲两下,倒也无妨。
暗地里一琢磨,于是比了个手势,等旁边的宫人内侍都退下了,便沉皱纹纵横的脸似笑非笑:“有话不怕,可咱家得提醒一句,也别什么都敢说,要是你跟裴军使的事,趁早赶紧打住,圣上的脾气向来如此,金口一开,断无更改,真拧着来他和你都没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