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一顿,倒酒的手一抖,酒水洒了那么零星两三点出来。他慢慢收回手,似乎有些猜到了沈云舟要说的话。
沈沅疑道:“父亲的意思是,这次的事件非仅仅是南北学子之争,还是南北派系党争!”
林砚深吸了一口气,“不只,还有皇上!”
沈云舟一叹,“这两届科考,南北学子水平之差已可见一斑。再有北方治地灾害不断,南方越发繁荣。朝中南方系官员已有独占鳌头之势。这不是皇上想要看到的。”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尤其皇权中心在北方,绝不能让南方独大。
林砚放下酒杯,“此次科举主副考官加上随同考官一共二十三人,其中十六人为南方系,更有杜大人是中流砥柱。倘或这些官员全部落难,对南方派系来说,乃是重大打击。再有,北方系虽只有七人,数目不多,却有伯父在内。”
“当今天下,不论朝堂还是市井,都知道皇上对沈家之看重。将沈家纳入其中,不会有人想到这是皇上一开始便设好的局,只以为是谁都不曾料到的一场意外。”
难怪!难怪榜单之中北方录取人数不足十分之一!就是南北文化差距再大,总不至于此。这样的结果,南方派系即便心思太大,都是不可能做到了。然有一人却能做到。那便是圣上。
“皇上……皇上这是打算舍了沈家?”沈沅面色大白,她咬着牙,“不对,如今南北学子闹到这个地步,便是皇上也难以收拾残局,倘或真是皇上所为,他怎会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又怎会将天下社稷置于流言飘摇之中。”
说完,她脸色又是一变,瞬间便想到了。
“是有人洞察先机,插了一手!如此,便也可以解释明明只需重阅考卷,将北方学子中榜人数拉上去,把罪名推给考官,便能安抚北方民心,甚至可以提高自身威望,拉拢一批北方士族。可偏偏在这关头,查不出有用之文章,使皇上的盘算陷入僵局。”
“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明明是秘而不宣之事却流出宫外,甚至南方学子也被煽动,与北方学子不死不休,更有大打出手。有人不想让皇上如愿。是南方察觉了什么不肯退,还是另有人藏了别的心思?”
沈沅浑身一抖,越想越是害怕。
沈云舟却只是看着林砚,“如今你可明白我为何不让你管,也不让你父亲管?只是现在看来,如海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林砚苦笑,“伯父该知道,不论是我还是父亲,让我们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
沈云舟怒拍桌子,林砚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听训。
“这件事你们不能管,也管不起!南北派系争斗这么多年,你知道几分?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是谁也不肯相让的!更别说,这中间还夹杂着皇上的筹谋,更不知还有什么暗势力的龌龊心思!你知道这里头的水有多深?
你们祖籍姑苏,本应为南方系。可自你曾祖父封侯后,几代人一直住在京城。你同你父亲也都因此随的京都户籍。这么些年过去,你们支庶不盛,本也离南方系远了,当划为北方系。可偏偏你父亲去了江南,一任便是十余年。与姑苏扬州之势力不同一般。
这种境况,唯有一法可保身,中立不参与派系党争。你父亲入京两年,花费多少工夫才让林家置身党争之外。此时倘或一脚插进来,难保不会被两方夹击。更何况,你还是此届考生,又是风头正劲的状元!
我虽在狱中,可有你们送进来的消息,也晓得现今南方学子闹起来的势头比北方更甚,而他们的矛头直指的便是你!你是首当其冲!所以,此事便是人人都能管,唯有你林家不能管!”
沈沅拉了拉沈云舟的衣袖,“父亲!”
沈云舟微愣,面色缓和下来,见林砚恭敬模样,又觉得自己这气生得好没道理。人家一心为他,偏他还将人给骂了一顿。
“坐吧!”
林砚重新入座,沈云舟脾气易怒,他是知道的。而且他这番话看似训,可哪一句不是再为林家着想。
他看着沈云舟,“伯父说得句句在理,可大丈夫在世,有可为有可不为。伯父,你便这般认定我们处理不好吗?”
南北争斗,如今引发的旋涡而连锁效应太大,满朝文武都被惊住了,这是事实。
沈云舟一愣,呆呆看着林砚。林砚笑起来,“伯父便不想听听我的主意。”
他自怀中掏出那张四方折叠的纸来,打开顺着桌面推给沈云舟。那上头写着四个字,正是南北分榜。
沈云舟张着嘴,眼中忽而闪烁出亮光来。
这……
南北分榜,古往今来科举之道,乃统一命题,统一考试,统一发榜,绝无分榜之说。这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此,谁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可一旦这方法摆在眼前,却也谁都能看出,这是目前解决南北争端之局的良策。
沈云舟抬头看着林砚,瞬间便明白了,他早就想到了法子,却不拿出来,便是存着让自己献策换取功劳的心思。
他轻笑,将纸张推了回去。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这计策不能由我上奏。”
林砚皱眉,“伯父,皇上未必想对沈家……”
沈云舟截断他的话,“你也说是未必,那便是说你也猜到了,皇上让我做副考,想要掩人耳目行南北平衡之术是真,可也难保不是存着压一压沈家的心思。”
林砚张着嘴,还未说话,沈云舟又道:“即便不是,沈家也该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这是个好机会。”
“父亲!此次事件闹得太大,至得现今已经失控,即便解决,考官也必须付出代价以平息民愤。可有眼有心之人会知,考官无辜,与父亲名声无损,与沈家无损。不失为退下的时机。但唯有一点,父亲怎知皇上不会……不会……”
她是怕皇上狠心下杀手。
沈云舟握着她的手,“你把皇上想得太狠了。皇上非是暴君,更无杀戮嗜好。而且便是他当真打算压一压沈家,却还不至于对沈家生了杀意。最多不过是罢职免官。正好,我卸甲归隐,你两个叔叔也可再进一部。便是你两个哥哥,也能回来了。”
沈沅心神稍松,只需性命无碍,沈家并非退不起。如沈家这般的名望之族,已见惯了风云骤变,也曾经历几次没落复起。
沈沅舒了口气,嗔笑,“父亲说的好似因着自己哥哥才不能回家一样。他们借着游学的名义,和嫂嫂在外头不知有多潇洒呢!二哥上回才写信同我说,最是喜欢这般快活的日子,还没人揪着他的耳朵逼他进学入仕。”
沈云舟一声冷哼,沈沅低头嗤笑。气氛瞬间松快起来。父女俩将此事轻轻揭过。可林砚心里却明白。古往今来,帝师之家不少,沈家何至于此。林家未有这么大的阵势之前,沈云舟还是下任礼部尚书的热门人选呢!
可偏偏就有一个林家。两家关系太近,几乎可成一家。而林家势猛,偏又不能退,那么也就只有沈家退了。沈沅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说起兄长之事转移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