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洗的水声,皂角的清香,一大一小此起彼伏的小呼噜相映成趣,楚政比寻常农人健壮结实,孩子在他怀里睡得安心,渐渐就四仰八叉的伸开了腿脚,穿着布袜的小脚丫蹬开襁褓探到外头,上面还有两个晃来晃去的小绒球。
所有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柳沅不知不觉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看着跟孩子凑到一处呼呼大睡的楚政,一时有些失神。
他很喜欢孩子,但和天底下大多数父母不一样,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没有出息的小米虫。
他曾经把这件事想得很远,也自认为想得很周全。
他不是楚政明媒正娶的配偶,他的孩子不会做什么世子,更不会袭爵,等到楚政能从政局里抽身那一天,他们就可以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家三口的安生日子,到时候楚政教孩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教孩子上树下河抓鸟摸鱼。
他这辈子就那么点抱负,只是他忘了他和楚政都是局中人,高位之上的楚政尚且没得选,他一个凭栏院的倌儿就更没得选。
柳沅皱着鼻尖,收回了思绪,他不愿意想起从前的事情,过去的一年多,他极力回避与之相关的一切,他看不得小孩家的衣服玩具,看不得别人家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就连给那农妇接生他都是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帮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怕自己去嫉妒别人家的幸福美满,但现下他却没那么在意了。
他使了些力气把手里的被单拧干,又起身将它们一一晾去新弄的晾衣绳上。
他腿脚不好,晾衣服不方便,楚政昨天下午蹲在院里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帮着他新做了一对高矮合适的晾衣杆凿去地里,还额外给他新搓了一根晾衣服的麻绳。
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了,就他和楚政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躲在山里,远离所有旧事,他们会因为小孩藕节似的胳膊感到稀奇,也会因为一根结实合适的晾衣绳感到欣喜。
这与都城的十里繁华天差地别,但只有在这里楚政才会笑。
午后柳沅跟楚政一起喂小娃娃喝了顿奶,中空的麦秸放进暖好的羊皮袋子里,楚政抱了一上午胳膊发酸,这回就换柳沅抱着娃娃,他扶着麦秸,袋子里头奶水温热,正是好入口的温度,一觉睡醒的孩子在他们的帮助下大口直嘬,喝得心满意足。
新鲜羊奶是个稀奇东西,村里有那么几只羊,都是家养的山羊跟山里野羊混着下得崽子,能跑能跳,想挤点奶还挺难。
奶水醇香,小娃娃无忧无虑,吃饱喝足继续睡觉,不过这会可能是喝了奶有些想娘,她嘤嘤呜呜的叫唤了几声,吐了一个圆乎乎的口水泡泡,然后一头拱去了柳沅怀里,顺便还伸出小手抓了抓柳沅的胸口。
衣襟褶皱,领口微乱,苍白的皮肉因而露出小片,柳沅肤白如脂,午后阳光正好,映上去就几乎白得透明。
柳沅对此浑然不觉,他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辈,一边拍嗝一边哼着山里的调子哄她入睡,阳光暖得他眉目温软,楚政喉结一滚,差点生生拧断手里的麦秸。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新目标了,在加固床脚,制作晾衣绳之后他又有了新的努力方向,只是这回和先前的不大一样。
这回他想跟柳沅一起弄个小娃娃养着。
第14章 目标和危机只有一线之隔 小松鼠:吚吚呜呜
小娃娃不是那么好弄的,楚政知道小娃娃跟别的东西不一样,那不是他努力干活就能做出来的东西。
他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傍晚时分,务农归来的农妇上门接闺女回家,他欲言又止的憋红了一张脸,吭吭哧哧的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抱着孩子回家。
作为看护孩子的酬劳,农妇给他们硬塞了一罐子新鲜羊奶,那陶罐不小,里头装得羊奶能灌满两个羊皮袋子,抵得上小娃娃一天的口粮。
晚饭因而变得丰富多彩,可楚政却难得没有胃口,正巧他们下午看孩子忘了捡柴回来,眼下家里柴火不够煮不了饭,他思前想后心里一横,不等柳沅开口就打着弄柴火的名义主动跑出了门。
楚政就是奔着那户人家去的,尽职尽责的小土狗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开始汪汪直叫,他一路横冲直撞,闷着头往院里跑,黑黢黢的小土狗立马加大了音量,挣得脖上链子铛铛直响。
“那个!我,我——我有事要问!”
傍晚饭点,家家户户都在忙活吃食,老实巴交的一家人刚好都在院里,男人劈柴,女人洗菜,坐在小背篓里的娃娃笑眯眯的冲着他伸出小手一个劲的挥,显然是还记得他。
“你们是怎么……怎么……就是那个……”
第一嗓子吼出去了,但第二嗓子跟不上。
楚政猛地收声,盯着娃娃纯良的眼神呆若木鸡,攥着拳头僵在了原地。
他张不开口,夫妻俩就更不敢搭腔,他们看看楚政又看看彼此,两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你,你要问啥啊?是小柳大夫让你来的吗?”
男人暗暗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有些警惕的挡在了妻女之前。
楚政来路不明,身份成谜,当年半死不活的被柳沅带回来,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行伍人,尽管他现在浑噩痴傻,从未伤人,但村里人还是忌惮他几分,
楚政能看出来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耳边小狗的叫声愈发聒噪,孩子也似乎被父母传染了紧张的情绪,有些要哭的意思,此情此景不容犹豫,他眼一闭脚一跺,终于咬紧牙关,鼓足气势,小声嘀咕出了自己的问题。
“.…..就是,就是……她怎么来的!!”
话音落地,万籁俱寂。
“啊?”
“啥?”
“汪?”
准备呲牙咬人的小土狗和主人们一起歪过了脑袋,它合上尖锐的利齿,垂下立起的耳朵,一条长尾甩去身后扫了扫后腿上的尘土。
“.…..她很好,我就想问问,孩子……怎么能有……”
楚政一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直到很久以后他也记得这个场景的每一个细节。
他窘迫不安的搓着袖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好像明白了自己问了个不恰当的问题,令人难堪的沉默臊得他脸红到脖子根。
但就在他打算落荒而逃的时候,男主人终于松开了手里的柴刀,憨厚老实的庄稼人在某些方面异常直爽,他一边示意满脸迷茫的妻子不必紧张,一边神色认真的拍上了楚政的肩膀,特别好心的跟这个傻大个普及男人之间的小秘密。
“俺还以为什么事呢,这事好办。你让小柳大夫娶个姑娘,或者你娶个姑娘,孩子就有了。”
楚政空前的低落。
他低落到连香甜可口的热羊奶都不想喝了。
他吃过晚饭就闷呼呼的蜷去了床上,洗净晒好的床褥松松软软的,柳沅忙着用剩下的羊奶做糕点,一时没空照顾他,外头夜色浓重,圆月高悬,他一动不动的窝在床里,心里压着天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