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从里往外开着,依稀能见着里头相对而坐的影。白慕一身清简的白袍,坐上侧,正面无表情地执着个青纹白釉的茶杯默然不语。正说话的那一个侧对着门口,向上座行了礼,礼数周全举止自若,自有翩然仪度。
自门口踏进殿中,那正说完了一句话,转过身来。认出这张脸,顿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定定地杵原地,挪也挪不开步子。少泽他,他怎么会太微垣里?!
少泽显见得也认出了,微是一惊,又马上缓和了下来,冲温和一笑:“小绾?怎么走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个头啊!还不是那落跑的媳妇刚给戴了个热乎的绿帽!嘴角抽了抽,顿感一阵秋风扫落叶的悲凉,眼风里狠狠向座上的白慕瞟了瞟,央他替圆一圆场。他却低头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专心致志地捋着杯盖,视若无睹。
☆、第三十七章
余光里这丝浅笑半掩他未束的墨发之间,像是雪霁之时云涛间初露的一道晴光。怔了怔,原本几分怨恨的心思莫名消了七/八分,连同心里盘算着的场面话也忘了个干净。
少泽起身两步走到身边,低头凝视了会儿的神情,方蹙了眉:“怎么这个表情,不舒服么?”
“没,没有。”恍惚地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摆着手,尽力掩饰着面上的难堪。
“有事瞒着。”少泽眼眸柔和,使的却是极肯定的语气。
张口欲替自己辩驳几句,他却已回身面向白慕,谦然行了个礼:“父君的话少泽已带到,还望上神三思。”又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辞。
后退时路过身边,却是一顿:“小绾,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白慕。他寒着脸并未发话,算是默认。
尘月之事尚未证实,若是对少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最后却查无此事,闹的笑话可就不小。抿了抿嘴,却不好现向前去查证此事,只能硬着头皮随少泽出了门。
绕着花林一直走到水榭边,少泽才停了步子,回身问,那表情像是洞悉一切般教心慌:“是不是有事要与说?”多年不见,连他的想法都不像当年一样好猜。
这么被动地一问一答太容易说漏,只好打个幌子绕开他:“都走到这里了,怎么不干脆去湖心亭里坐坐?”
花林之外的这片湖水静寂,竟毫无波澜,像是死水一般没有丝毫的流动,却澄澈空明得像是刚消融不久的冰雪,倒影下岸边绣球一般花团锦簇的素琼。湖心亭静水之间,清幽雅致,有如隐世之所。
甫一坐定,抢先开口道:“怎么会来这里?”占据主动,方为上策。
少泽似还挂念着方才未尽的问句,被如此一问,微是一愣,随即漾开个温煦的笑:“想听哪个理由?”
撅了撅嘴,道:“都不告诉有哪些理由,怎么知道爱听哪一个?”
少泽朗声一笑,道:“为公,是父君要遣送一个消息来太微垣。为私……”他的目光发间的优昙婆罗簪上一停,道,“想找这个簪子的主。恰巧她太微垣,于是揽了个公务。”
“噗嗤。”不经心地一笑,揶揄道,“所以是为了才跑这么一趟了?”把油腔滑调的话说得这般正经,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少泽他忒有天赋。
“是。”连这个是字听来也颇正经。
嗤笑一声,道:“都说天家的三皇子殿下被个妖女大婚之宴上抛下,把描绘得极尽凄惨之能事。依看,过得挺自么。”
他作了张哭笑不得的脸,道:“连也取笑。”
被他这个苦不堪言的形容逗得一乐,没心肺地笑了会儿。心里计较一番,有些事瞒得过一时瞒不了一世,不如先试探一番。方正了颜色,道:“如果这位正妃如今……也太微垣呢?”
他神色间微滞片刻,忽而笑得风轻云淡:“她若是不愿同一处,自是穷追猛打也无用,又何必劳心此事?倒是告诉的,不必太介怀。”
心道他倒是想得开,只是不知他若知晓尘月还未正式进门就给他头上扣了个绿帽,还能否做到不介怀。
他悄然挨近了脸,低声问道:“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有心事?”
这桩心事自然不能轻易与他娓娓道来。抿了抿唇,只好扯出个算是心事的话与他聊一聊:“少泽,有未当真喜欢过一个姑娘?”
“……”大抵与拌嘴成性,这等闺蜜之间的话题教他赧于开口。他掩袖轻咳一声,很是默了一默,方沉声道,“有。”
满意地颔首道:“那如果心里有了一个姑娘之后,又遇到了一个让喜欢的姑娘,那又如何是好呢?”
他期待的眼神里沉吟片刻,才皱了眉头,摇头道:“心里有了一个姑娘,怎么会再有另一个?”
噎了噎,小心地探道:“……要是前一个姑娘她,她死了呢?也不是忘了她,只是……只是一辈子那么长,当神仙的一辈子又尤其地长,重新喜欢上一个姑娘,过不过分?”
其实心里早揣了这么个疑问,只是苦于无倾诉。日子愈久,对林穆的内疚便愈深,哪怕他或许永不能获知对他的心意,可存过的事……哪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不是个多执著的,只是心里总有个疙瘩过不去,好像……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可惜少泽并不全然是个倾诉的好对象,只能这般打着比方,拐弯抹角地问。
他像是听懂了些什么,微垂的眼眸中映着静水的波光,慢慢沉思着。良久,才抬头看着的眼睛,神情难得地严肃:“约是因而异。看来并不是一件多过分的事,可于自己,却不见得能做到。”
久久默然。琢磨着他的话深思许久,心里有了番计较。回过神来,少泽仍等的下文,气氛不由得有些肃然而尴尬。起身冲他笑了一笑,劝道:“既然来了,还是去找尘月聊一聊罢。们没有夫妻之情,却是担着夫妻之名的,这样一直不管不顾,也不是长远之计。”
回身眺望一眼仿若无边无际的素琼花林,眼里收拢大片如雪般的白色,心境也平和许多。解铃还须系铃,这么欺瞒着也不是办法,既然作为一个外帮不了多少,还是让他自然而然地知道一切罢。
少泽沉默半晌,颔首应承下来:“好。”却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静立亭中,神色间含了丝若有若无的忧切,道,“小绾,……万事小心。”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与少泽道了声别,孤身一隐入素琼之间,左顾右盼地寻一株冰桑。张望间却是一顿,冰桑没找着,却见到一个正欲去寻的。
白慕迎上张望的眸子,施施然向的方向走来。
停下步子,对着跟前的一仰头,道:“偷听?”
微凉的气息贴上来,将轻轻揽入怀中,清淡的嗓音附耳侧:“咒毒发作,有些疼。来找的医师。”
“……这样就不痛了?”
他得寸进尺地耳际蹭了蹭,道:“更痛,快痛死了。”
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三声“不能与他计较”,才平复下来。白慕他平时便不怎么讲理,今日尤甚,已经不怎么讲话。宽谅他是个绝症患者,神志难免有些恍惚,只动作轻缓地挣开他的手,肃然道:“仪清她们说尘月她……咳,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