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教你,你别哭。”
年画的眼泪倏忽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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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跟着顾天北学了三天,终于做出一碗勉强能吃的青菜面,她带到医院去的时候,奶奶进食已经有些困难。
老人家依然强撑着吃了半碗,耷拉的眼睛艰难眯起。
一个月后,奶奶还是去了。
葬礼那天很热闹,来了许多平时没见过的陌生人,他们互相打量、嘘寒问暖,见到年画后都会惯例感叹一句:“都长得这么高了。”仿佛上次见到她时她还个浑浑噩噩的小孩子。紧接着他们自然而然感叹起老人家的突然离世,继而过渡到各自近况。
逝者已逝,留下的话题都乏善可陈,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还有许多已知的计划和未知的明天。
年画跟在长辈身后参加完整场葬礼,送走亲朋旧友,收拾满地的狼藉。
闹哄哄的人群散去,周围变得冷清,似乎他们只是来参加一场不甚欢乐的聚会,唏嘘之后便匆匆离场,投身各自繁忙的生活。如果不是奶奶的遗照立在那里,无法忽视,年画甚至会产生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依然没能在离别到来时像个成年人一样,全盘接受。
又一个星期后,顾天北在自家门口捡到蹲成一团的小姑娘。
厚厚的围巾缠在脖子上,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双手瑟缩着揣进衣兜里,白色羽绒服使她远远看上去像只受惊的兔子。
小兔子一看到他站起来,就抬头紧盯着他,眼巴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等他开了门引她进屋,她猛然从背后环抱住他。
顾天北似乎被她身上的寒气冻到,浑身激灵一下,僵在原地。年画将脸埋在他不甚厚实的棉衣上,那上面寒气逼人,似乎还残留着冷风的味道,她的脸生疼,眼泪汩汩而下。
“顾天北,我想你了。”
顾天北轻轻拍一拍她冰凉的小手。
年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葬礼上她抽泣,送走奶奶的时候她抽泣,甚至在母亲泪流满面将她搂紧在怀里的时候,她也只是像小狗般低低呜咽。
顾天北身上似乎有催泪剂,年画哭到几乎断气。
他无奈,只好将小姑娘的紧扣的双手掰开,将她揽进怀里,长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背,手掌放在她头顶上,无声安慰。
心里似夏天长满芦苇的池塘,潮湿摇曳,风声呼啸。
年画终于在半个小时后停止抽噎和打嗝,断断续续说起了话,“爸爸妈妈已经去上班了,我觉得大家都已经把奶奶忘记了。”
“怎么会呢?”顾天北将唯一的玻璃杯洗了又洗,蓄满热水递到她手里,“逝者已逝,留下的人要继续生活。长辈们不能像小孩子那样想哭就哭,他们的悲伤都只能留在心里。”
是吗?年画不懂,她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阅历还参不透离别生死,甚至难以承受。
顾天北用拇指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水痕,“奶奶走了,你爸爸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他只是没人哭诉。”
年画在热水的袅袅雾气中嗫啜,“我就是没办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点预兆都没有。”
顾天北语气温柔,哄孩子般安抚着她:“生命就是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意外和离别像明天一样稀松平常,哪会给你反应的时间。难过也好,崩溃也罢,总有一天,你会接受。”
年画被他这参透生命、一切成空的态度气到:“大道理谁都懂,但没有亲身经历过不会明白那种感觉,你家人都在身边,你当然……”
“不在了。”顾天北轻轻打断她。
“谁……不在了?”年画问完,才后知后觉他上一句说了什么。
顾天北偏过头,沉默如无声的钟摆,“都不在了。”
☆、10.第九章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 (四)
“全都不在了……”
年画倒吸一口冷气。
没人说话,空气凝固成冬日里的深湖,里面塞满了冰渣子,吸一口从心到肺透着冷。
顾天北深呼吸,轻扯了嘴角,目光从门框重新移到年画脸上,开玩笑似得,“和我相比,你会不会觉得幸运一些?”
她声音带了难以抑制的哭腔:“对不起。”
“没关系,”顾天北起身,颀长的身影将她笼住,“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推开门,低头大步流星走出去,年画下意识跟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喉头似被寒风堵住,无法言语。
她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手背不住抹着眼角的水汽,有些分不清这眼泪到底为谁而流。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呜咽时,已经走远的人却转身突然回来,对她笑道:“老实点,别乱跑。”
淡淡的眼眸如水般纯净,丝毫看不到人间疾苦。
年画放下手,吸着鼻子,第一次乖乖地冲他点头。
……
顾天北甫一推开门,便被年画抱了个满怀。她矮他许多,脑袋紧紧贴在他胸口上,两条手臂紧紧箍住他腰身,不住收力,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一次次揭开你的伤疤;对不起,一遍遍在你伤口上撒盐;对不起,我明明那么心态你,却什么都帮不了你。
顾天北两条长长的手臂无所适从地摊开,手里的塑料袋窸窣作响,他眉心紧皱,神情隐在冷飕飕,微带雾气的空气中,晦莫难辨。
年画抽抽搭搭哭得十分持久,直到感觉到脸颊下他毛衣渐湿,终于抽着鼻涕放开了他。
她揉着一双核桃般的眼睛一字一顿表白:“顾天北,我爱你。”
顾天北一口气没叹出来又生生吸回去,收了一半的手臂停在半空中,表情僵硬,像卡住的自行车链条,好半晌才咔嚓咔嚓重新恢复管理,“这边没有正宗的肯德基,给你买了盗版的“啃得基”,凑合吃点。”
年画吸溜着鼻子将一只肥硕的炸鸡腿呜哇呜哇吞到肚子里,才捏着小骨头回过味来,“我好像已经吃过饭了。”
顾天北放心地伸直了两条大长腿,扭头冲她笑了一下。
年画咬着最后一口欲掉未掉的白肉,傻住了,半晌才一口吸进去,稳了稳心神。
“好像每次来你家都在吃……”
小姑娘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了些,顾天北难得的开了句玩笑:“这样才能堵住你的嘴啊。”
年画擦干净手和嘴,笑了:“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能堵住我的嘴?”
顾天北侧目:“什么?”
原本距离他一尺远的小女孩倏忽靠过来,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又飞快离开,捂住脸:“这样也可以。”
顾天北:“……”
年画双手在两颊搓来搓去,根本没办法解释自己刚才的抽风行为,就像林茜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情不自禁。
她咬着牙,生怕那一颗噗通噗通的心脏从心口跳出来,反复深呼吸几次,才玩笑着说:“不仅可以堵住我的嘴,还可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