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稑只是笑了一下,笑容里连宽容的意味也没有,是一个没有含义的笑容。
俞浩用筷子搅着已经被辣汤弄红的半碗米饭,问:“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嗯?”闫稑抬头,不解地望向他。
“那天我同事问我……”他垂下眼帘,声音也小了,“我说你是科学家。”
闫稑愣了愣,遂即忍不住笑起来。他摇摇头,思忖了片刻之后说:“其实要这么笼统的说也可以。我这段时间在做生物地球化学和水文循环的研究工作,通过监测、实验和模型来评估水环境的未来情况和控制污染物影响。”
不出俞浩所料,果然是一头雾水,他苦笑摇头,道:“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闫稑抬眼看他,目光里尽是理解和宽容,“我也不会煮老友粉啊。”
俞浩一愣,憨然摸了摸头,就笑了。
总有些东西没有随着时间的进程而改变,就比如此刻坐在饭桌边的两人。
闫稑还是寡言,总不把沉默带来的尴尬当回事,他有好奇心,可是只要见到对方露出难言的神色,也会体贴地不再追问。
这样的他,有时让俞浩觉得很贴心,有时又让他觉得,闫稑不过是借此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俞浩自己,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相识一开始就有着倾诉这一环的关系,所以到了最后,俞浩还是忍不住,抓住了这块可以无限吸收水分的海绵。
闫稑像一个净水器,无论怎样的苦水倒进去,都会净化出清泉来。
什么都说了,以倾诉为目的的倾诉。
大哥的去世,侄子的病,家里穷得叮当响,俞浩一股脑全部都吐了出来。
他听着听着,放下了筷子,认真看着一边夹菜吃一边说话的俞浩,好像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说起来也真是够倒霉的,一分钱没赚着,还进了两趟派出所。”他拿起啤酒,才发现里面空了。
闫稑的表情说不上为他难过,但也担忧道:“你哥家里的钱都用来起房子了,一点儿都没留?”
“没留。”俞浩摇头,“就是留也没多少钱。早些年爸妈还在的时候,他们为了怀上孩子,没少跑医院,做过一趟试管,还是流掉了。原本家里的地被征用了,政府是会贴钱的,可我哥贪,想多拿点,钱就都用来种房子了。要起两栋楼,一栋八层,一栋四层,八层那栋都是单砖墙……钢筋水泥都买回来了,花光了钱。谁知道被举报了,钩机一钩,全没了。不然也不会心脏病突发……”
他停住,尴尬地笑笑,问:“这个我刚才好像说过了?”
闫稑看他在找酒,把自己才喝了一口的那一罐给他,在他灌酒的时候说:“加上手术前后的费用,四十万总是要的。”
俞浩怔了一下,预感他要说些什么,没点头,只是注视他。
“我给你吧,这钱我还是能拿出来的。”闫稑说。
俞浩一点儿也不意外,他不知道闫稑现在的收入究竟是多少,可是他知道以闫稑的个性,只要这笔钱数目不是大到让他的生活捉襟见肘,他肯定会给的。因为闫稑从来就不是一个吝啬钱的人,就算他没钱,他也没有计较钱这个概念。
正是因为这样,俞浩觉得自己可耻极了。
他张了张口,想要拒绝,但诱惑太大,自尊的价格比这四十万还要低廉。
“我、我借你的吧。”俞浩咽了口唾液,“将来还给你。”
闫稑似乎也知道他不会拒绝,微微笑了一下,把最后一点儿尊严留给他,说:“好。”
俞浩突然松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了筷子,挺直了腰才能看清铁炉上的烤鱼,可是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豆芽和生菜。
翻了半天,居然还是让他翻到一块鱼头肉,俞浩惊喜地笑了,夹起来对闫稑说:“碗拿过来。”
他也不客气,端起了碗,看到鱼肉落进自己剩下两口米饭的碗里,突然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俞浩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去趟医院,做一次HIV的检查。”闫稑说完,开始低头吃鱼。
俞浩慌了,忙道:“我这些年都很小心,真的。没、没跟人乱来,做的时候都、都叫人带套……”毕竟是太露骨的话题,他低着头,说得很小声。
同性恋是一个很尴尬的身份,分分合合稀疏平常,一夜情更是再普遍不过的事。像俞浩这样的,没身高也没长相,当不了被宠的那一个,没金钱没地位,也成不了宠人的人,什么都没有,性格就犟不起来,依附着家庭,于是缺乏面对众叛亲离的勇气。
总之,一无所有,最不可能会有的就是一个一直处在一起的伴侣。
有想法的时候除了靠自己,还是去渔场。那里鱼目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都是急切了、空虚了去找乐子的,欢愉的时候哪里管得了太多?
这便是俞浩的生活了,确切的说,是他认识闫稑以前的生活。
当然认识闫稑之后也没有多大改观,还是老样子。但是正如他跟闫稑所解释的那样,他都自备了安全套,急不可耐的时候必要的防护措施还是坚持做。
他解释的时候,双手握住了桌沿,修长的手指抓出了白生生的骨架。
闫稑看着那双手,叹了一声,伸手过来安抚着覆盖在他的左手上,温和地说:“我不是指这个。是你今天去卖血,你自己说的,才抽了一半就拔针头了,那种地方卫生没有一丁点保障,血液接触更容易传播病毒,还是去一下的好。”
闻言俞浩倒抽一口冷气。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件事,他果然笨得离奇。面对闫稑,他甚至连那句“可是他们用的都是一次性针头”都说不出来了,思维怎么会这么简单呢?
俞浩受到惊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也忘记收回来,只得默默点头。
闫稑的手指扣起来,握紧了他发抖的手,然后收回去,说:“别太紧张。”
他点头。
“明天就去吧。”闫稑想了想,又说,“但是我这些天要参加一个科研会,很多国家的专家都来,抽不出时间。我找个朋友带你去。”
俞浩猛地抬起头,一个猜测脱口而出,道:“不麻烦林珏了,我自己去就行。”
他微微错愕,笑道:“我也不敢使唤林少爷。他前天就去上海了,下个星期才回来。我让牟云笙跟你去吧,他哥在军区医院工作。”
“呃……”俞浩听到这个名字,刚刚开口要阻止闫稑,他已经拨通了电话。
随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俞浩只能双手握过一罐已经恢复了常温的啤酒,盯着桌上的鱼骨头。
文化层次低?
俞浩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
新闻上总是说什么“知识经济时代”,知识跟经济之间可以画上等号的时代。俞浩还听说过不知道哪位伟人说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总之,他知道就是文化层次上的区别让自己这个三十四岁的人在二十六岁的闫稑面前低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