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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魂(13)

于戎还是问他:“我们能去拍一拍吗?”

小方哥不解了:“办白事有啥好拍的?”

林望月说:“我们导演不爱拍活人活事,就爱拍死人死事,活人变数多,死人不会变,比较好研究。”

于戎辩说:“不知道您们这儿办葬礼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习俗,和我们的主题也算有些关系吧,要是不行……要是事主家不同意,没事……我就随便一说。”他给小方哥派了根烟,又道:“您这儿白事出礼是用白信封包呢还是有别的讲究?我这儿白纸给包两份您看成吗?”

小方哥摇着头道:“礼就免了,我给你问问,欸,你们这个纪录片电影院要上的吧?”

于戎拍着胸脯保证:“回头我们带上器材上村里放给大家看!”

小方哥挠着下巴,还是颇为难的样子,于戎接上去又说:“要是在影院上了,请您全国路演,介绍您给观众们认识。”

小方哥笑开了,头摇得更起劲:“不用不用!导演你这客气的!哈哈!”

言罢,他拨了通电话,高声讲起了土话,仿佛在唱山歌,没几句,他又去和赶车的老冯讲话,还是讲土话,这山歌唱得有些婉转了,低低的。

那背包客这会儿开腔了,问于戎:“你们的纪录片讲什么的,美食,人文?”

于戎说:“民俗故事。”

林望月说:“封建迷信。”

背包客抓着登山包的提手,笑了,看着他们:“就你们两个人?”

他的手指太脏了,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林望月说:“你旅游也就你一个人啊。”

于戎说:“小制作,经费有点紧张。”他笑笑,摸了根烟递到背包客面前:“怎么想到来这儿旅游的?”

背包客没要烟,看着于戎,说:“我之前在缅甸待了三个多月,从缅甸去了越南,一路坐火车,从最南面到了最北面,后来在胡志明坐火车,进了云南,路上听人说这儿有个世外桃源,就过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背包客拉开了登山包外侧的一只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份大理的晚报,翻到生活美食版,其中一篇报道写的正是坝美,形容这里为“尚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

于戎伸手想接过来看,那背包客却把报纸叠好了,重新放回了包里。于戎搓了搓手指,拂了下裤腿。

林望月问了句:“你不回家吗?”

背包客看他,不无意外:“你问我?”

于戎插嘴说:“我还是第一次坐马车。”

他看看小方哥,他不讲电话了,光和老冯聊天,比手画脚,唾沫横飞。于戎只好转回去,清喉咙,冲背包客笑了笑:“您在云南去了不少地方了吧?香格里拉去了吗?”

背包客说:“我四海为家。”他还说,“去了香格里拉了,还去了丽江,玉龙雪山,能去的地方都去了。”

他的眼神放得有些远了,双手捏成了拳头,不停磨蹭着裤子,看上去有些兴奋,又有些飘飘然。他还很年轻。

车上再没人聊天,说话了,正安静时,小方哥转过来和于戎比了个ok的动作:“回头就带你上布罗家去,正好就在白婆婆家隔壁。”

于戎对小方哥感激不尽:“那真谢谢了!”

林望月看着背包客说:“白婆婆是我们要去拍摄的对象,听说她能召唤死者的亡魂。”

背包客先是一愣,接着干笑了声,应和着:“是吗……这么神奇……”

他别过脸看外头,小方哥也看外头,声音一高:“码头到了,我们在这儿坐船,进村子。”

于戎看到码头和栈桥了,它们临着一条无波无澜的窄河,停泊在码头旁的是七八挺绿色的小船。小方哥说:“那是柳叶船,我们进出村子全靠它。”

在那些柳叶船的后头,在一道落差极小的泉瀑后头矗立着数屏青山,而在其中的两座山仞之间,一道漆黑的,三角状的开口正瞪着那泛黄的河面。

马车上的四人依次下车,各自背起各自的行李,小方哥指着那山间的开缝说:“我们划船从那儿进去。”

背包客停在了岸边,双手抠着背包的肩带,轻声吟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于戎和林望月说:“等会儿我们在船上架上三脚架。”

驾船的还是老冯,他把马车拴在一株柳树旁,从车上拿了顶矿工帽似的帽子戴上,率先跳上了船,小方哥接着上去,那背包客最后上船,他一上船,那船往一侧倾斜得厉害。小方哥作势要帮他取下背包:“您这包可能有些沉,要不放下来?”

背包客婉拒了他的好意,伸展开手臂,蹒跚地走到了船尾,背着那背包,缓缓放低重心,扶住船身,坐下了。

于戎把三脚架架在了船头,就在老冯边上,他和林望月分坐在老冯身后两侧,一人扶住一条三脚架的支撑腿,老冯撑开竹蒿,小船驶向河中央,相机开始录像。

船开出去不多久,小方哥的兴头上来,用手机播歌,他播的都是方言歌,于戎听不懂,听久了还觉得有些吵,头开始痛,他按了按太阳穴,瞥了眼林望月,林望月倒听得很开心,手还在腿边打节拍,他抽烟,微风吹开他的头发,吹乱那些烟,微风把不知哪里飘来的雾吹到了他身后。于戎赶紧取出了胶片机,先拍了两张沿岸的树林,接着拍老冯,再接着镜头往老冯身后移。

老冯也开始唱歌,起初跟着小方哥播的曲子唱,后来自己随便唱,唱得比小方哥播的歌还难听懂,似乎只是在欸,欸地呼喊着什么。

前后只他们一叶扁舟。

洞穴近了。

小方哥说:“我们这里95年才有第一批游客进来。”

“06年才通上电。”

“没有公路,就靠船和马车,水位上来了,岩洞就被淹了,进不来也出不去。”

船挺进了岩洞。一下有些冷,前头一片昏暗,老冯打开了帽子上的照明灯,于戎举起手机,调出电筒模式,举在相机右上方打光。

小方哥不播歌了,老冯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小方哥悄悄地说:“不唱了,再唱就打扰燕子了。”

几只鸟飞了出来,似乎是燕子。于戎追着看,他听到小方哥说:“马上就到观音洞了。”

过了歇,可能只有几秒,小方哥仰头往天上指:“你们看。”

大家都抬起了头往天上看。

于戎听到小方哥在说话,声音轻轻的,显得有些神秘:“就那儿,看见没,像不像观音?”

他指的是洞穴顶部一处漏着天光的缝隙间夹着的一段石柱。

林望月说:“哦,明白了,观音在我们心里。”

他的声音不低,不轻,在岩洞中引起了回音。

又是几只鸟从他们身边掠过。船在岩洞夹壁中蜿蜒前行。

于戎终于看出点头绪来了,他的手指在空中描摹,兀自说:“就是那里,观音的头,她披着的纱巾……”

没人响应,观音洞过去了,这下不仅船前乌漆抹黑,连船后也是黑黢黢的,观音洞漏下来的幽光转眼就消失了。于戎看到那背包客的轮廓,他稳稳地坐在船尾,背后的背包高出他的脑袋一截,他也像个什么像,什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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