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月说:“我们导演属蛇的,冷血动物。”
于戎收起了钱,好商好量:“那我在里面拍一会儿,可以吗?我不去拍遗容。”
小方哥抓抓头发,想了阵,去和布罗说话,他说得小声,于戎听不到,也不好意思干涉,他看看林望月,和他道:“我这不算冷血吧?”他说,“我属龙。”
林望月说:“把别人的悲伤做成供人消遣的东西还不算冷血?”
“也不一定会剪进去。”于戎小声争辩。林望月点香烟,望着那女人的遗像,默默抽烟。于戎不响了,摸了摸相机,去给那素不相识的女人行了个礼,上了柱香。布罗不看他,小方哥蹲在布罗边上,冲于戎比了个眼色,大约是成了。于戎上好香,小方哥就来和他说话,指着屋子一角,道:“就支在那儿吧,采访今天就不了吧,回头我再给你问问。”
于戎满口答应,架好机器,站在一旁看住画面。林望月瞥了他一眼,和小方哥一道去了外面。
接连有人进来祭拜,看到相机,难免好奇,有的纯粹疑惑,有的干脆靠过来搭讪:“你们这拍的啥啊?”
不少人都以为于戎是电视台的。
“唉,北京来的吗?”
“还是湖南的?上咱家吃口饭不?“
“你是舌尖上的那啥个美味的?”
自然有孩子来凑热闹,起初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时不时进来,跑到布罗身后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跳起来,对着镜头吃着手指痴痴地笑。于戎没赶他,他的胆子壮了,带了许多小伙伴进来,在棺材边上跳起了舞,孩子们一个赛一个爱抢镜头,抢着抢着还抢出了火气,几个男孩儿扭打了起来,一个女孩儿哇哇大哭,一群大人进来,打着骂着把他们撵了出去。
布罗低垂着头,不响。
喊魂的喊到六十六声了:“喊你六十六声啊,路上有桥过桥去,奈何边上莫犹豫,喊你六十七声,下了大桥往右拐,不要直走下江河……”
突然有个女人冲了进来,抓着于戎咬牙切齿:“我就知道朵朵死得冤!是不是那个医院……那个医院……!”
于戎招架不住,关了相机,溜了。
林望月就在门口抽烟,喊住了他,比了个吃面的动作。于戎跟着他走。林望月带他去了厨房,小方哥也在厨房,看到于戎,招呼他过去:“要吃点啥?”
好些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烫鸡毛,剁肉碎,洗咸菜,屋里菜香弥漫,焚香,烧纸钱的气味变得很淡,几乎闻不到了。
于戎明显感觉饿了,肚里擂鼓,说:“随便吃点就行。”
小方哥给他张罗了碗米线,骨头汤底,加了些花生米,炒肉碎,两筷子酸笋。
屋里没座位,于戎怕烫,把碗放在窗台上站着吃,吃了会儿,一抹嘴巴,问道:“喊魂要喊七天七夜,那喊魂的都不睡觉的吗?”
小方哥说:“睡啊,过了十二点就换人喊,再到十二点再换一个。”
于戎还问:“白婆婆来了吗?你不是说全村的人都会过来吗?”
“白婆婆平时不出门,总在家里待着,都是别人上她的门。”小方哥说,“人死得久了才需要招魂的。”
于戎低头喝汤,吃酸笋。小方哥又说:“也不能死太久,不然就去投胎了。”
于戎问:“两年算久吗?”
“说不好。”
“说不好?”
“嗯,说不好。”
于戎没响了。等他吃完,小方哥就带他们去找白婆婆,三人在门口解了白绸带,挂回了先前的那根树枝上。
小方哥说:“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半个钟头过去,他们绕上一座小土坡,小方哥原归说:“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于戎的时差还没倒过来,恰是犯困,想睡觉的辰光,体力难免不济,已是气喘吁吁,可一看林望月和小方哥,两人健步如飞,于戎只好咬紧牙关,跟上他们的步伐。
林望月的劲头确实很足,正着走不够消耗他的精力似的,还从于戎的背包里抓了dv出来,小跑到最前头,倒着走着,兴致勃勃地拍于戎和小方哥。
“现在我们在中国云南省昆明市广南县坝美村,这位是我们的向导小方哥,来来,小方哥和大家打个招呼。”
小方哥挥手:“嗨!”
“欸,您给您的快手号打个广告啊!”
“哦,对对,欢迎大家关注世外桃源坝美小方哥!!”
“这位抱着三脚架,很怕上面的相机掉下来的帅哥就是我们的导演,青年导演,于戎。欸,于导,你都有什么代表作啊?”
于戎翻起眼皮看林望月,林望月笑得发抖,于戎掰着手指数着,说着:“系列代表作,第一部叫《年过而立,一事无成》,第二部叫《啃老》,第三部是翻拍,翻拍《妈妈,再爱我一次》,最新一部致敬《花样年华》,男主角问男主角,我有一张去纽约的机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小方哥道:“啊?您这拍的电影没女主角啊?”
林望月乐不可支,于戎走不动了,把三脚架当拐杖拄在地上歇息,用气声说话:“该系列长期制作中。”
林望月咬着嘴唇,笑得很开心:“这个系列叫什么名字?”
“《失败者》。”于戎擦汗,说:“林摄像,你怎么不介绍下你自己呢?”
“我?”林望月撇撇嘴,还对着于戎拍,“我这套系列叫《成功者》,目前已制作以下几部,《青年才俊》,《白手起家》,《名利双收》,至于爱情方面嘛,那就是一部《双飞燕》。”他拿腔拿调地唱粤语:“做对相思燕,美婵娟千载难见。”
”你还会讲广东话?”于戎问,再次迈开了步子。
“我还会讲宁波话!”
小方哥插话:“宁波靠海吧?”
于戎问:“宁波小汤团你吃什么口味?”
林望月说:“芝麻的。”
于戎说:“对,宁波靠海。”
林望月问他:“朱新年怎么开了这么多家分,加盟店啊?”
于戎说:“乐惠也有分店啊。”
林望月说:“宁波没什么好玩的。”
于戎累得够呛,可一看前头,山坡变高了,望得到树和云,就是不见人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不是说就在隔壁吗?”
小方哥抓起衣领擦脖子,说:“对啊,翻过这个山头就到了。”
林望月转身拍前面,说着:“我们现在要去找……”他顿住,沉吟片刻,才说,“去找一个人的妈妈。”
他继续拍,山上找不到明显的径道了,荒草满坡,每一丛都齐腰那么高,路变得很不好走,大家的呼吸声都变得很重,再没人说什么,聊什么了。三人顾着自己脚下,一步一脚印地爬坡。
临到白婆婆家,于戎总算明白了这个“隔壁”的意思,要是画张平面图,白婆婆家这个点和布罗家那个点确实算在隔壁了。
站在白婆婆家门口,他能看到布罗家那棵飘白绸带的桃树,还有那一院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