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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魂(44)

他们逛到了大三巴牌坊前,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坐在台阶上照相的,举着手机拍视频的。于戎看了眼,举起相机对了对焦距,找不到好的角度,走上台阶再比了比,还是不满意,从牌坊底部往上打的灯光太白了,黑夜里,它只是一尊发亮的石头建筑,没有任何色彩的变化,层次的递进。

于戎再一次放下相机。

他们走在了一段斜坡上。他们往下走。

离牌坊越来越远了,灯光越来越少,越来越暗,到了一个极暗处,于戎抬头一看,他们在恋爱巷里了。放眼都是年轻的黄皮肤男女,都是西洋风情浓重的建筑。

林望月说:“这条路我以前走过。”

他很确定。

“晚上,不对,应该是快早上了,我们从酒店出来,先是去了妈祖庙,他好迷信,遇到庙就要拜,遇到佛就要求,看到教堂就会进去点蜡烛,我们在日本,每遇到一间神社,他就进去买一个护身符。日本那么多神社,他可能是疯的。”

于戎问:“买保佑健康的护身符?”

“出入平安。”

于戎说:“你们回澳门探亲吗?”

林望月推了他一把:“你会不会套话啊?我探个屁的亲,”他掷地有声地说,“我想在澳门开门店,他陪我过来考察。”

他们走出那条很暗,但很热闹的小街了,指示牌告诉他们,他们正在靠近妈祖庙。

林望月说:“我一办好入住,三小姐的电话就来了,她约我吃饭,我去了,她让我考虑清楚,我让她去见鬼。他也在。”

“他先和三小姐说,应该考虑清楚的是他们才对,他带我走了。”

于戎摸了摸鼻梁。

林望月还没说完:“接着,他教训我,说我不应该那样,我那样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我最讨厌别人教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如果我需要他们教……我需要他们教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呢?”

他笑了,边走边回忆着说:“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去了酒吧,我带了很多人回房间,也是在文华,是一间套间,他在卧室睡觉了,我们在客厅喝酒,很大声,把他吵醒了吧,他穿着睡衣出来的。他看看那一大群人,牛鬼蛇神,看看我,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不关心。后来他还是回来了,天还没亮,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我的头很痛,睡在浴缸里,他过来,跪下来和我说话。”

这么晚了,没人来参观妈祖庙了,大家都只是路过,于戎和林望月走到庙门口,看看那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林望月摸了摸那关上的木栅栏门。那门也是红色的。他透过栅栏看进去,眼神很远,声音很轻:“我说我恨他,我讨厌他,他就是狗屁,混账,他算什么,他什么都不是,我要和他分手。”他平和地说,咧嘴笑:“他什么也没说。”

林望月从庙前走开了。于戎跟上,问他:“那后来你们那晚还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啊,这里,那里,”林望月一指前头,说,“还去看什么教堂前面一对被做成雕像的相爱的男女,他们分得很开,一对对情侣在他们面前诚心许愿,祈求能爱到永远,永不分离。”

“你也许愿了?”

林望月点了点头,于戎难以置信,但想了想,也接受了:“人有的时候还是要借助信念的力量的。”

林望月说:“我许愿,希望下一秒他就能和我提分手,我许愿,希望下一秒他就告诉我,他恨我,讨厌我,然后恐吓我,要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站在了马路上。

林望月说:“要是他这么和我说,我就会和他分开,我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因为他说的一切我都会照作,只要他说……”

他们穿过马路。林望月的声音被经过的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拖得很长,很凄厉。

“因为,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离开他的。”

他们坐在了一张长凳上,看绿色的防护栏,黑色的路灯柱子,看在月光下显得潮湿,坎坷的石子路。

于戎点香烟,吃香烟,偷偷摸摸地吃。林望月靠着椅背坐了会儿,腰往前弯,捧着脸坐着。

半晌,于戎说:“还是不拍你的纪录片了,听了你的爱情故事,谁还敢谈恋爱?”

林望月笑笑:“又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有我的问题,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他扭头看于戎:“要是有一天,你遇到他,你和他说,林望月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于戎拿出手机:“你说,我记下来。”

林望月看着他的手机,脸被荧光照得发白。他说:“忘记我,完全,彻底地忘记,然后……”

“然后?”

“然后再想一想我。”

林望月抽走于戎手里的烟,吃了一口,很长的一口,最后的一口。

他们没去教堂,没去看雕像,没去数多少对情侣在许愿,没去偷听他们的愿望。

在林望月的引路下,他们来到了一坛圆形的小型喷泉池前。

四周没有人,夜深了。林望月看了喷泉池一会儿,转身,背对了它,看着于戎,展开双臂,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去。

于戎一吓,赶忙伸手去抓林望月,不料抓个了空,定睛看去,林望月坐在水池里,抓了把硬币,哈哈大笑。

于戎还要去抓他,手碰到了他的手,林望月躲开了,仰面躺下,睡在水里,望着天空,说:“原来,这里游不了泳啊……”

他躺了很久,于戎绕着水池团团转,怎么劝他都劝不起来,后来有人来了,奇怪地打量他们,于戎实在受不了,连拖带拽,费了好一番劲把林望月拉出了水面。他拉着他走,林望月浑身湿透了,不方便坐车,于戎只好拉着他一路走回酒店。

那天晚上,林望月裹着他那件黑色羽毛斗篷睡觉,像一只黑色的,不详的巨鸟。

于戎失眠了。不知怎么,一种紧迫感追赶上了他,他分明地感觉他们必须马上离开澳门,马上去下一个地方,马上完成这趟拍摄。于是,他连夜发邮件联系大阪大学的联络人,订机票,订酒店,订餐馆。他压着林望月在泰国的工钱不肯发给他,说什么都要等从火山回来,再一口气全给他,这期间林望月的任何花费他全包了。林望月没意见。隔天,他们马不停蹄赶往日本。

忘魂

第五章(上)

按理说,夏天已经过去了,但大阪的蝉还在聒噪,天气闷热。时值上午,从柴原站出来,跟着导航地图走了阵,于戎就出了一身的汗,望见大阪大学的正门口时,于戎吃不消了,脱了外套脱,塞进背包。他看一看林望月,他穿短袖,黑色短袖,阿篷给的那件,怀抱三脚架,鼻头上,额骨头上全没汗,走得很轻松。正门后的主干道两边遍植银杏,这个季节,银杏叶片长得疏疏落落,浅绿如葱。

学校面向公众开放,除了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另有一些老人在空地上锻炼身体,偶有两只猫经过,全都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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