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半身被箍在椅子里的中年男人手上带着手铐,脚上带着脚镣,皮肤黝黑,黑中还透出蜡黄,耳垂肥厚,鹰钩鼻,眼窝深陷,秃眉毛,脖子上有道剌疤,很深刻,但没能要了他的命。他的嘴唇发紫,像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连眼白都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米黄色。他把视线锁定在礼朗的的手上,嗤地笑出了声音,一边嘴角翘得老高,另一边大唱反调,下垂倒挂。礼朗从没见过这样畸形的笑。
“你就是朱万全?”礼朗问。
朱万全也问他问题:“你知道看人要看什么?”
礼朗攥着拳头,说:“你老婆绑架了我妈,砍下了她一只手。”
朱万全把胳膊放在桌上,胸膛紧挨着台面,自顾自漫谈:“看人要看手,年轻人的手,要大,要宽,关节不能粗,手指要长,那就是双好手。”
礼朗继续道:“她要我带你去和她交换人质。”
两人各说各话,朱万全抖腿,幅度大,频率高,以至于半边身体都在跟着抖动,他还用手指剔牙缝,在空气中做了个弹开的动作,双手比出个数字:“我八岁跟我阿公出海捕鱼,十岁自己开船,马达都比我大只,我的胳膊还没有螺旋桨粗,十四岁我游过金门海峡去了台湾,跟着台湾人跑船,十七岁,我在越南,杀了船老大,劫了一船红木卖给泰国佬。”
他将双手撑得很开,他的手不衬他的形象,长得颇为精巧。
朱万全叹息,将自己这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感慨万千:“你看我的手,手指又短,又粗,握成拳头就比鸡蛋大一些,哈哈,比女人的手还小。”
礼朗说:“不是双好手。”
朱万全眼里一闪,接道:“哈哈哈哈,可是我找到了一个好女人!”
“她疯了。”礼朗捶桌子,朱万全笑得爽朗,调子一变,哼起了小曲,歌词唱道:“无风不起浪,无疯不作为,哒哒滴哒……”
礼朗拍桌跳起,万语千言,终归无言,夺门而出。华叔和一干警员早早地候在外面,看他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说:“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他说有话和你说,到底说什么了?”
“我们准备的那几个问题你都问他了?他怎么回答的?”
礼朗闷头闷脑,谁也不理,只管往外挤。华叔好心,拨开人群,一把拽他出来,礼朗看到是他,道:“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喧哗声暂时地消褪了,唯有一个年轻人非得刨根问底:“到底问了没有?教你的话你说了吗?一定要让他知道所有事情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礼朗看华叔,小声问:“有烟吗?”
那年轻人着急挡住他:“我们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们也为……”
礼朗拿着华叔递过来的烟,翻起眼睛说:“你们找人假扮我,你们说能保证我妈的安全,你们让我放心,要我相信你们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制定了这样的计划,结果呢?”
年轻人无言以对,华叔也很尴尬,这时有人出来打圆场:“老华,你带他去外面抽根烟。”
华叔应承下来,和礼朗一前一后去到一楼的花圃园地里。礼朗叼着烟,华叔替他点上,两人默默站着,礼朗起先没有抽烟,把烟夹在手指间,后来抽了一口,熏得他眼睛都红了,他笑起来,说:“没意思,还以为抽一口就能快乐似神仙,倒像是在腾云驾雾了,却没觉得活成了神仙,还要被女孩子嫌弃有烟臭味,害她们吸二手烟。”
华叔拿过他手里的烟:“这么没意思,那你还我。”
说完,就嘬了口,技术高超地吐出一个圆不溜球的烟圈。
礼朗鼓掌,要给他颁荣誉老烟民奖,推选他去参加吉尼斯吐烟圈比赛。华叔看着别处,脸旁青烟笼罩。礼朗在花坛边坐下,闲闲问道:“小璐打电话过来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她?”
礼朗抓头发:“我手机在充电啊,要是她找我,我估计得漏接她电话。我妈被抓,我还要真刀真枪地和绑匪做交易,她不得担心我?”
华叔闻言,眉心跳了跳,左左右右看了好大的一圈,鬼祟地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礼朗眯起眼睛看,压低眉毛,好奇问:“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华叔靠近他,手几乎碰到他下巴。礼朗迷惑,道:“手机?”
华叔拿着的这只手机屏幕已经摔裂了,机身也有多处撞击凹陷的痕迹,似乎是为了不让它散架,手机上缠了好几层透明胶带。华叔把手机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想给小璐打电话是吧?那你看看这只手机你能不能用。”
礼朗开起了玩笑:“我说你们经费不至于紧张到这种地步吧?就没有其他多余的手机了?还是因为我没配合你们的工作,就给我这种待遇?好啊,那我现在……”
华叔把手机按亮了。礼朗吞吞口水,转过身看背后的花,紫黄交杂的花瓣绒毯一样铺满了整片花坛。
“有密码。”华叔看着礼朗说。
花开得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又像猫咪的花脸蛋礼朗轻巧地说:“对啊,现在都会设一个密码吧。”
“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用生日做密码对吧?”华叔按手机。礼朗笑着:“对啊,方便记忆嘛。”
““0311,你觉得是这个手机的密码吗?”
手机的屏幕锁解开了。
“我查过了,这是柳露的生日。”
礼朗伸出手摸一朵花的花瓣,花瓣娇嫩,柔弱,不能忍受一丁点的重力压迫,似乎风与阳光于它恰到好处,而一经人手触碰它便会即刻枯萎。
“哦,是柳露的手机啊。”礼朗道,眼睛因为无法承受日光的刺激微微闭起。
华叔调开了手机相簿,对着礼朗一张张往后翻:“柳露被绑架的那天,他们从高架逃离,这只手机是当时在现场勘察发现的,今天才交到组里,竟然能修复好,竟然还能用,连密码都一块儿给解读出来了。”
礼朗回过头来,他看那些相片。
一条路两旁种满紫薇花树的林荫道,紫薇盛开,花枝伸向湛蓝的天空,花树的边缘因而显露出一圈紫粉色的轮廓。不远处能依稀看到枫林医院的招牌。
一张放在桌上的电影票,午夜场的好莱坞电影首映,边上是盛装爆米花的纸桶。
3月11号时,手机里存有一张奶油蛋糕的照片。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纪录生活的照片,仿佛是将相簿当成日记在使用。
一双新鞋,一盆长得歪歪扭扭的仙人掌,爬满锐刺的圆顶上开了朵红色小花。一间新开的面包屋,门口挂着全场面包八折促销的告示。一只蹲在墙脚的小猫,目光谨慎,怯懦。
最后一张照片是在一幢公寓楼下拍成的,镜头对准大门,搬家车的车牌出镜了,大门玻璃上映出一个举起手机拍照的人影。
“这是你刚搬去的新家吧?查过了,你租过这家搬家公司的车,这个拍照的人……是你,对吧?手机里的这张电话卡,是你的电话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