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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星(3)

凌晏当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檀山凌氏向来和皇室有着解不开的姻亲干系,此举理应要收到父亲褒奖和称赞。而今才明白,并非如此。无论檀山凌氏与凛都宋氏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盘根错节,他们毕竟是君臣。

臣强则死,念妄则亡。

凌珊缓缓抬眸看向站在殿堂之上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吴王宋湛。

他的眼神一直定如磐石,无喜无悲,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仿佛没有分毫期待,也没有分毫抗拒。他看起来像一个旁观者,甚至,像一个爱莫能助的旁观者。

良久,她一手撑着锦席,一手拿着沉重的玉玺,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宋湛。

在还有那么一步就要来到他的身边的时候,凌晏看到她突然双腿一软,紧接着双膝落地。

那“叩”的一声又重又沉,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上甚至被扩张成了一声闷雷。与此同时,凌晏感到心里一阵抽疼。

她颤抖的双手不敢将玉玺摔落,奉上玉玺与眉相齐,低着头,用薄雪一般的声音说,“吾皇万岁。”

那薄薄的飞雪消逝在冷凝的空气间时,满朝文武皆俯首跪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叛徒——!”

在一片静谧之中,传来一个女人因为仇恨而颤抖的声音,可这声音很快被制止。

凌晏俯首在地,隐隐约约好像听到刀拔出肉体的声音,他闭上了眼睛。

深夜的继晷殿分外的寒冷。

宫人已经升起了炭火,让继晷殿的空气变得温暖,但那仿佛凝结在一起的气氛,却无论如何都还是冰冷的。

凌晏看到坐在游龙屏风前的宋湛,心里有说不出的惊讶:他从未想过冷如月华的宋湛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会显得如此的威风,如此的契合,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一样。

他的面前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杀害韩王、行刺皇后的祭泽的兄长,祭漩。一个,是在行刺之时,一剑将祭泽的头颅斩下来的星荀。

“溯之,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弟弟和娄太傅早有预谋?”宋湛极其缓慢地问。

祭漩紧抿着的嘴唇有些颤抖,叩首道,“陛下,臣诚不知家中有此逆臣,实为家门不幸。但祭泽与臣毕竟是手足至亲,还望……”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凌晏垂下眼帘,隐约觉得有些心酸。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都应该极力撇清和这样的乱臣贼子的关系,只有他这么傻。可是,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弟,难道,要眼睁睁看他被挫骨扬灰吗?

祭泽跟随他们征战沙场屡战屡胜的骄傲模样还在凌晏心里,历历在目,彼时他觉得能有这样的结义弟弟实为人生幸事。如今想到他为了让韩王登基,意图杀害凌后,凌晏却不多言了。

他向来是不多言的,他知道什么话有用,什么话非但没用,说出来反而会招揽不幸。

宋湛没有回应,将目光移到了他旁边的星荀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想到,凤鸣剑居然在星大人手中。”

龙吟与凤鸣成双,均为天下第一铸剑师所造,同出一炉。龙吟一直流传在皇室子弟手中,如今落在宋湛手里。而凤鸣剑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凌晏的先祖魏国公用来亲手杀死伪国国君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凤鸣剑仍然在凌氏手中,没有想到,反而是在与凌氏亦敌亦友的星氏手里?

星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旁边的炭火照得闪烁,他文雅淡然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大抵正是如此,臣才会有与陛下一见如故之感吧。”

宋湛冷冷一哼,仿佛不以为意。

他双手撑着书案,缓缓站起来,“溯之,祭泽所为已经离经叛道,是为天地所不能容,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你。哪怕你在安定瓯骆一事有大功,但恐怕也不能将功抵过。我不杀你,也不能留你在凛都。你去北境吧,我将狄历都护府交给你。”

祭漩挺拔的身躯微微颤抖,匍匐在地,“谢陛下隆恩。”

这的确是隆恩。负责执笔写下圣旨的凌晏震惊地看向宋湛。

狄历都护……那是宋湛的父亲周王生前最后一个职位,狄历都护府,是仅仅排在鬼戎都护府之后的第二大都护府,那里兵将的数目之多、之精良,让北境不敢扬羌笛。

可是,当年周王去北境,一去就是十几年,这一回,宋湛要让祭漩去多久呢?

凌晏觉得,或许对于祭漩来说,这才是世间最严酷的惩罚。

宋湛一步步走到星荀面前,一直到星荀看到他绣着龙纹的玄色衣裾。

星荀自然地直跪起来,仰望着他。

他垂眸淡漠地看着这位他并不是十分熟悉的先帝近臣,问,“星大人你呢?你想要我如何嘉奖你?”

他应该也会被调离京城吧?凌晏心想。

星荀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在先帝登遐之后和他一道被皇后召入了永乾宫,并且在这度日如年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陪在皇后身边。

他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永乾宫里所有的宫人,还和他的人一起打理了先帝的丧殡事宜,那座白蜡制成的梓宫也是他出的主意。

他还救了皇后的性命。

凌晏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在京城了。

星荀直视着新皇冷漠的双眼,微笑,“启禀陛下,臣想请陛下指婚。”

此话一出,让在场所有人都满目讶然。

凌晏难以置信地看向自信从容的星荀,顿时心中已对他五体投地。

“哦?”宋湛负手站在他面前,聊有兴趣地问,“是哪家的闺秀,让星大人如此惦念?”

星荀轻笑间有一丝赧然,故作轻松地说,“只是凛都一位茶商的女儿,并不是什么名门之后。”看其他人都还在等他继续说,他也只好再透露,“她姓刘。”

宋湛偏过头,看向凌晏。

凌晏在脑海里搜索了片刻,微笑道,“应是刘景家的小姐吧?刘景是京城有名的茶商,早年来往于夏国与西域之间,是个脚行商,现在安定在凛都,主要做的还是向西域各国售卖茶叶、丝绸的生意,在商界中也是很有地位的。”要是他没有记错,刘景还是他伯父的商友,魏建之乱时,是他带凌珊去了鬼戎。

宋湛似是了解了一般点头,复问星荀,“娶这样一位出身卑贱的姑娘,不会有损芷郡星氏的名誉吗?毕竟,星大人如今是星氏的家主。”

星荀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御风而行,泠然善也。”那是星氏的家风。

他直直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星荀不以为意,反而追问,“臣不需要什么功名利禄,只是这样一桩普通的婚事,陛下也不允?”

宋湛嘴角的微笑简直能够凝成冰霜,“岂有不允之理。”

“臣叩谢皇恩。”星荀朗朗声谢恩。

新皇担心星荀与凌后勾结,既有损先帝威名,又有碍自己执政。星荀以一桩婚事换取仕途太平,留身朝堂,凌晏不可谓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