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一明见他眼角有泪,有些动容,缓缓道,「时间久了,再如何生生死死,酸酸楚楚都是要淡忘的。」
乔一明想,自己是忘得差不多了,换了从前,他定会随着阿苏去见秦易海,哪怕见了面会紧张到手足无措,会张口结舌,都是要去见的,只是现在,一切都淡了,就像一场雪,雪化了,成了水,不知流向了何处。
「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颜欢在恍惚中仍旧念着这句唱词,「通通都是屁话。」
有些人,有些事,能忘得明明白白,而有些人,有些事,却只会记得清清楚楚。
第十六章
颜欢整个人都浸到水里,只留一撮乌黑的发丝在水面上浮着,池子上飘着热气,就连那缕黑发看上去都不真实。
「颜公子。」乔一明担心地靠近过去,轻轻碰了碰颜欢。
「呼。」颜欢从水里冒出来,溅出许多水花,乔一明下意识地闭紧眼,末了,听见颜欢说道:「一明兄,真是对不住,我平常都是这么醒酒的。」
乔一明连连摆手,「没事,就是眼睛进了点水。」乔一明摸索着从澡池子里出来,颜欢还在泡着。
用干布擦了擦眼睛,乔一明穿戴好衣服,朝颜欢示意自己先出去了,颜欢眯着眼睛笑,乔一明难以确定他是否真的想笑,是不是人都要这样活着,虚伪着,然后才能稍微快活些。
凤四娘真的随着翠玉去了武林大会,说是要在那儿住一个多月,桂花也陪着去了,万花楼里暂时由小胡子当起了家。
乔一明依旧过着早起早睡,买菜打杂的简单生活,万花楼的客房在走了这么些人之后一下子空了出来。
凤四娘走的第二天就有人来问询住店,小胡子带着那人上了二楼,安排在乔一明隔壁的空房,那客人似乎很满意,赏了小胡子些碎银。
乔一明傍晚从米店推着米回来,就看见秦易海杵在天井里。
两人互相扫了对方一眼,就又各管各了。
临到深夜,秦易海敲着乔一明的门,乔一明坐在床头,那日剥菱角被划伤的手指在结痂,痒痒的,他用指甲蹭着那层痂,漫不经心地问道,「谁啊?」
「是我,秦易海。」
「哦,来了。」乔一明一个没留神,剥到了肉里,冒出血来。
他急急开了门,低头吮掉手指上的血珠。
「这么晚了,什么事?」乔一明问他。
「我有些饿了,能麻烦……」
「那我下去煮碗面,过会儿给你送上来。」乔一明生硬地打断他。
「我随你一起下去。」秦易海跟在他身后,两人步子都很快,乔一明给他下了碗光面,撒上些葱花,「端到前面去吃吧,这里不方便。」厨房哪里提供桌子椅子啊,秦易海应了声,顺手拿了双厨房里的筷子到了前楼。
乔一明借着微弱月光勉强把面端到了桌上,放下托盘就去找蜡烛,柜台里正好有蜡烛烛台和火柴,他点了一根,插在烛台上,一手护着烛火,小心翼翼地捧着烛台放到桌上。他坐到秦易海对面,手凑在烛台边,仍是专心致志地剥着痂。
「我听檀香尘说,林立风把请帖给你了,你今天怎么没去?」秦易海的语气里还是带着质问,乔一明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所习惯的对人说话的方式,强制地,迫切地威严。
「本来就与我没相干的事情,去了也没意思。」乔一明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一双手上。
「是嘛,」秦易海眯起眼睛,放下筷子,「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见到我。」
乔一明轻轻一笑,抬眼看他,「你想太多了。」
「那明天随我一起去看看,怎么样?」秦易海顿了顿,「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听听江湖故事,和江湖中人打交道的吗。」
「从前喜欢,现在,已经不喜欢了。」乔一明终于不再摆弄手指,双手交叠在桌上,烛火照亮他半边脸,蜿蜒的疤痕丑陋的延伸着,而他另一侧脸则完全隐在了暗处。「况且,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酒楼伙计去凑什么热闹呢。」
秦易海沉默良久,说道,「对了,你们这里的凤四娘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她想吃糯米糖藕和水红菱了,让你明天给她送过去。」
「送到哪里?」
「连家堡的别院,到渡头坐船,船夫知道的。」秦易海捧起碗,喝了口面汤,「我今天下午看到挂在厨房里的木牌,你还是用的以前的名字吗。」秦易海放下碗,扬起嘴角笑着,「我以为你换了个地方会换一个名字。」
「是他们写错了,我现在用的是明天的明。」乔一明见他吃完了,起身收拾。
「是嘛,明天的明。」秦易海的表情难以捉摸,乔一明背对他,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余韵,如同胶着的夏夜里闷热的空气,轻易地粘在人身上,久久难以挥去。
江南小镇的夏天似乎比别的地方要短,是慌慌张张的,来得匆忙也走得匆忙,夜里的一阵风就能将它吹散。
小胡子一边开店一边给乔一明抱怨,「你说说,这天气,昨天还是热得发烫,今天就大风大雨的袭来了,真是不象话。」
乔一明抬起袖子,勉强趟住扑面而来的雨水,「要不,今天就别开店了,也不会有客人。」
「过会儿,过了这一段,就消停了,还是要放晴的。」
店里伙计多半是被雨水困住了,连掌勺的大师傅也没赶来,小胡子和乔一明两人守在空荡的大厅里,小胡子一拍桌子,「楼上那位住店的客人还没去叫呢。」
乔一明一楞眼,忙跑到后楼,万花楼的前后楼是独立的,由天井隔着,乔一明一咬牙,一低头,抬起手挡在头上,冲进大雨里,眼看到了后楼楼梯口,却和秦易海撞了个满怀。
秦易海整个人向后仰,一手抓住楼梯扶手才勉强站定在原地,乔一明就没那么幸运了,出于习惯,身体一接触到秦易海就往旁边躲开,这一躲,不巧躲到了秦易海身侧的墙上,才刚刚要消退的额头上的肿块又遭了殃。乔一明捂住额头,弯着腰,眉头紧锁。
「没事吧。」秦易海好心地凑上去。
「没事。」乔一明真是被撞疼了,说话都恶狠狠的。
秦易海知道他脾气,凡是身上受了伤,觉得疼,不管别人是真好心还是虚情假意,他一贯都是恶狠狠的。似乎只要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疼转到别人身上似的。
「你想吃什么,去厨房挑吧。」乔一明直起身子,板着脸带秦易海到了厨房,自己靠在门廊上来回摸着撞疼的地方。
「要擦药油吗,易瑶自己配的,你经常用的那种,我带来了。」秦易海盛了碗粥,挑了几盘酱菜。
乔一明不置一词,从秦易海口中听到秦易瑶,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是秦易瑶还活着,她在遥远的,万里之外的昆仑,静静等待。
「不用了,过两天自然就退了。」乔一明见他挑好菜色,走过去替他端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