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至树下,白夷光打开树下一个包裹,拿出席子,取了四个鎏金莲花席镇压在席子四角,又摆上了三个青铜酒杯。
“你从哪儿弄来的?”韩嫣看他忙活,不禁苦笑。
“从婆婆那儿讨来的。”白夷光又从包裹里鼓捣出一壶酒,“这是我问东方先生要的。”
韩嫣仍旧笑,卫青看着这笑,不由一个寒战,远在皇城之外的东方朔也在睡梦中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裹紧被子。
卫青见识过白夷光喝酒,那样子有些狼狈,可这次,却是大大的不一样。
他的脸被酒意熏上醉红,整个人全然没了往日的跳脱和活力,他静静坐着,嘴角带着浅浅笑意,桃花花瓣纷飞,偶尔落在他手上,浓烈的粉在他略显苍白的指尖上徘徊,他有时看向韩嫣,眼睛是亮晶晶的,他一直不说话,一杯一杯地喝酒,一遍一遍地看映着月光翻飞的脆弱花朵,卫青对这样的白夷光有些不适应,脑海中那些既定成型的映象正在一点一点被颠覆,他一昂头,闷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时,韩嫣手持长剑站在了近处的树下。
白夷光回头对他道:“卫青,你要看着。”
卫青不明所以,他看向舞剑的韩嫣,沉重过长的青铜剑在他手里轻盈地下挑上拨翻身晃右,是极美的招式。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白夷光放下手中酒杯,站了起来,“你们的剑是不一样的。”
白夷光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样的一段月光一缕轻风,光照出的身形,风抚乱的发,花借风势席卷,他飘飘不染尘埃,离自己是如此的近,触手可及,探耳可闻,及目即见,他以为这一切都会成为眷恋难忘的回忆,是故意屏弃了那些可以预见的悲伤而美丽的回忆。
可他却是想错了,最后的最后,白夷光什么都不再记得。
当时的月亮,当时的人,当时的触动,一切烦扰不堪,纷繁错杂的记忆被抛向了风里,再无音信。
韩嫣笑了笑,剑尖挑起花瓣,一片一片细致鲜嫩的花瓣落在白夷光捧起的手掌中,慢慢积成一小堆,韩嫣一招直剑,收了招式,把剑收回腰间,白夷光看他走来,将那一把花瓣洒了出去,他笑。
“韩嫣。”他喊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卫青有些惊讶地看见他眼中交错出现的喜悦和恐惧,甚至略显出落寞。
于是,在之后的许多个早春四月,在那些桃花随风飘落的夜晚里,卫青便想起他的眼神,就是那样的眼神和曾经的夜色中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神重叠,过去他以为那双眼睛是属于韩嫣的,只是被韩嫣眼中的寂寞所迷惑,而那一刻他目睹了白夷光的寂寞,他便明白,那个看着他的人始终都是白夷光。
那些从前,都只是被表象所迷惑,而不能解。
第十四章
“卫青。”白夷光撑着额头,头痛欲裂,“你确定昨天你有舞剑给我看?”他将信将疑地看捧着竹简专心听韩嫣讲解的卫青。
“我看见了。”韩嫣把手背贴在他额上,确认没大碍,“夷光,你去找婆婆玩去,我给卫青讲胡人的事儿呢。”
白夷光没动弹,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前半夜就没了意识,恍恍惚惚躺在韩嫣身上,只朦胧听到些说话声,也不知道这俩人都商量了些什么,反正一大早卫青就抱着一大堆竹简来找韩嫣,说是探讨胡人兵法,白夷光凑过去瞄了两眼,看不懂,还真看不懂。
白夷光趴到几案上,浓密的黑发忽然垂下,遮住他的脸,韩嫣撩开些头发束到他耳后,白夷光已然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卫青小声问道:“他一直都这样?”想睡便睡,想玩便玩,如此率性而为??
“一直都什么样?”韩嫣不解道。他放下手中竹简,“有些人生来快乐,而有些人拥有极大的快乐,或许只是为了掩饰心中极大的悲哀。”
卫青看着白夷光恬淡睡颜,那双紧闭着的眼睛,触动着昨晚所见,水一样冷冽清寒的疼痛从他眼中流出,他想,他必定是后一种人。
只是他那巨大的悲哀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卫青不懂,他侧脸看韩嫣,如果是他,会不会懂得多一些?
韩嫣捧起竹简,继续指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卫青后来琢磨出了这没有表情的表情的含义,带点暧昧,带点纠缠,有些自私,有些骄傲,却最终还是爱的。
四月末时,刘彻回了宫,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皇城,刘彻的大车上向着匍匐山呼的长安民众展示着他的战利品,两个年轻貌美只娇不羞的小姑娘。
那日,平阳公主在王太后处饮茶听琴,刘彻来拜见自己母亲,王太后听说那俩小姑娘的事,心里不舒坦,大概只有平阳公主这类皇室皮条客能理解王太后她老人家不爽的原由了。
所以,刘彻自然是不理解的。他高高兴兴给王太后讲路上见闻,王太后连皱纹都没动半下,石雕似地坐着,眼见着气氛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刘彻这小子不是个东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难得他孝心大发给自己老母来讲故事,偏偏碰上老人家不领情,当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给自己驴脸看,刘彻顿时怒了,能生下他这种儿子是她上辈子积的德,换句话说,老子是天的儿子不过借了你肚子一用,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
在此,首先我们要明确刘彻的想法是大大的不对,当然这也不怪他,他这想法追本溯源得排到黄帝炎帝那会儿,况且当时医学水平只在外科方面进步,生物学这一领域还没人做过研究,没人能告诉他,他不过是万千蝌蚪里最有活力的一条罢了,不过,即使有穿越人材看清了这一事实,也还是不敢说出来的,堂堂大汉天子被“歪曲”成了蛤蟆他儿子??!这是绝对的诽谤!
其次还要明确刘彻的态度也是不正确的,甚至是叛逆的,咱老祖宗奉孝道将亲情,可刘彻是个冷血的权利至上者,很久之后的长安巫蛊事件就是血淋淋的证据,亲儿子亲女儿,凡是敢于冒犯自身权威,威胁到自身利益的因素通通只能去走黄泉路!
而在这些错误想法和态度的驱使下,刘彻做出了个错误的决定。
他要做大汉最后一个皇帝。
他得出这个决定的过程是这样的,哼,死老太婆,看不惯我玩女人,好我不玩女人我玩男人!从此不再临幸任何女人,想抱孙子??做梦!!
刘彻年轻气盛,此做法纯属任性赌气,等他想明白之后,王太后早已撒手归西,顺利的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孙子,刘彻心满意足地又开始宠幸起了女人。
在他这段不宠幸女人的时期里,不论是本就凄惨的陈娇还是忽然凄惨的卫子夫又或是媚不逢时的许多个小姑娘们忽然一下子大彻大悟,过起了一种火药味十足的和睦生活。
是白夷光不小心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厌烦的僵局和沉默。
那天,他站在宣室外面,仰头看着挂在高墙上的纸鸢,青百相间的纸鸢落在朱红色的粉饰上显得突兀,他伸手够了够,手指在空中胡乱抓着,却什么都碰不到。他听见有说话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侧过脸看到那些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女人们,他先看到卫子夫,她正和边上打扮端正的女人说着什么,白夷光往边上退了退,转身继续思索着如何把那纸鸢给弄下来。卫子夫在说笑间注意到他,陈娇见她忽然皱起了眉头,便问道:“妹妹,这是在忧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