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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长安(15)

小瑶挥挥袖子,遁入空气中,东方朔长叹出一口气,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光是东方朔,刘彻也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较苦,他把白夷光接来之后,凡事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白夷光觉得他有趣,心里一套行得却又是另外一套,这样活着不苦才怪。

“真热。”

白夷光抹去额上的汗,看了眼低头站在一边的小黄门,问道:“你带我去上林苑转转怎么样,听说那里很凉快。”

小黄门有些迟疑,虽然皇上说了,白公子要去哪儿带他去便是了,可这人要是跑了还不得拿自己问罪。

“我不跑。”白夷光想,你这大院子一不设侍卫二不设障碍我还都没跑呢,不就去个上林苑嘛,急什么!

小黄门一哆嗦,挪着小步子走了起来。

白夷光随他一路行到上林苑,已是热得不行,见了太液池,说不出的高兴。

“你在岸上等着,我下去玩儿玩儿。”

小黄门显然没有说“不”的权利,只得在岸边乖乖看着白夷光下了水。

太液池的岸边铺的是细沙,白夷光光脚踩着柔软的沙子,一步一步向清澈的池子里迈去,池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别样的光彩,一池子的鳞光闪烁。水像是浸过冰的细绢,顺滑的缠绕住踏进池中的脚踝,白夷光踢起一脚水,四溅起的水珠抛高又坠下,落出一圈圈涟漪,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水渐渐漫过膝盖,他的眼前被闪烁着的光芒模糊,所有景象都绰约变换着,平直的线条弯曲蠕动,相得益彰的色彩变得杂乱,逐渐看不见真实,他继续前进,伸长了胳膊想要在扩张的幻影中抓住什么,水没过他的前胸,岸上的小黄门已经大喊着飞奔而去。

“韩嫣,为什么你连骗我都不肯骗得全心全意,”他的手忽然垂进手中,激起水花,“算了,喜欢这种事不是两情相悦就是一厢情愿。我不过是运气不好。”他笑了笑,猛得沉入水中。

“我是白夷光,你是谁?”

“我是韩嫣。”

“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那我就收留你吧。”

“谢谢。”

“你连抓鱼都不会,那你平时都吃些什么啊?”

“吃的吗,别人会替我安排好。”

“那多没意思,他们要是抓了小鱼你就只能吃小鱼,说不定他们还把大鱼藏起来,自己偷偷吃呢。”

“你喜欢长安吗?”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因为不讨厌。”

“那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我就知道,这里比长安好对不对?”

“这里比所有地方都要好。”

“韩嫣,你是不是一直都不回长安了?”

“不知道,或许吧。”

“哦,或许啊。”

“韩嫣,你哪天想起要回长安了,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一声。”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长安看看?”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韩嫣,我第一眼就喜欢你。”

“夷光,喜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水里的世界被许多声音打扰,有人在高声呼喊,有人落入水中,白夷光在水中睁开眼,他的韩嫣原来真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在刘彻没有出现之前,他的声音都只是平缓低沉,他的脸上也只是纯粹的笑,后来,他来了,一切忽然不一样了,他对自己温柔的说话,宠溺的笑,会抱住自己,会牵起自己的手,泪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聚积。

白夷光从水中探出,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

吵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游到水中的人也纷纷探头,只见他走出水中,浑身湿透,连脸上也都挂满水渍。

“吓死人了,真是吓死人了。”郭舍人见他完好的走上来,连连拍着胸口。“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哎哟,白公子,你可真是吓死我了。”郭舍人赶忙跑上去。

“嘿嘿,没事儿没事儿,我下水玩玩而已。”

“这哪是玩儿水啊,您这是玩儿命呐。”

白夷光仍是笑。

“诶,刚刚看见韩大夫也下了水,怎么还没上来?”郭舍人看了眼池子,陆续有人上了岸。

白夷光也回头看,正看见韩嫣湿漉漉的上岸,“这不上来了嘛。”韩嫣也看见他,不远不近的距离里,刚好能看清他脸上分明的泪渍。

“得赶快换件衣裳,要不然可要害风寒了。”白夷光回头对郭舍人道。

“对,对,得赶紧回去。”郭舍人踩着小碎步走得利索。

韩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目之所及。

第二天,他便出了宫,一路出了长安。

第十六章

韩嫣在马背上回首望,那一眼里看尽了长安的繁华喧嚣,厚重的皇城之气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是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席子,它从天而降,落在了长安之上,它的边角触及到城市便张牙舞爪地垂下,它是如此巨大如此强悍,它能在千里之外执行杀戮,血雨腥风,它能割自己身上的肉,饮自己身上的血,乐此不疲,通通只为了留在这座命中的都城。它便如此笼罩包裹住了所有远方的血腥,所有咫尺的叹息。

“长安,长安。”韩嫣挥起马鞭,重重抽打马儿,白马长嘶一声,马蹄扬起尘埃向北而去。

“此时一别,倘是何时再相逢。

若是经年流水,便是再难执手。”

韩嫣在心里念起这两句不上韵的句子,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给他算过一卦,他看不懂卦象,只听先生说道:“被负者己,负人者亦己。”他还记得当时有人在他边上,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还凑在他耳边对他说:“怕什么,就算天下人都负了你,我也不负你,别怕。”

有些人注定是要负了全天下,而有些人也逃不过被全天下负。

怕又如何,无所畏惧又如何。

白夷光似乎很久之前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卫青不时去未央宫看他,他有时坐在廊道上看着偌大的院子,有时趴在窗上打瞌睡,有时一圈一圈绕着宫殿走,他很少注意到卫青,一次卫青站到了他面前他也看了他好久才和打了声招呼。

他垂下脸,没有束绑的头发松散着,卫青只听到低低地一声,“哦,你来啦。”

“他走了。”卫青本就不善言辞,他只想和他说说话,一时间却找不到话题,便把韩嫣离宫的事说了出来。

“我知道啊。”白夷光仍旧靠着廊柱坐在台阶上。

“你知道?”卫青有些着急,他想自己或许该说些安慰的话,或是赶紧扯开这个话题。

“这世上,没有谁对我是不一样的。”白夷光似乎是笑了。

卫青不再言语,他看着他又垂下头,过长的头发遮盖住了他的所有表情。

“我想要他不一样,可他还是走了,离开了。”白夷光的声音伴着晚霞一起拉上了白日终结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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