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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城风云(6)

“头七的时候我做些吧。”

“夏天的时候都吃些什么呢?”

“咸菜洋山芋汤,清水河虾,炸馄饨,绿豆粥。”

“洋山芋是什么?”

“土豆啊。”

倪秋陪着费觉喝酒,一口小半杯,两人很快就开了第三瓶酒。一瓶绍兴花雕酒。倪秋从厨房深处翻出来的。

费觉开瓶斟酒的间隙,倪秋起身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拿着剪刀和一卷崭新的绷带。费觉把手放到他的腿上,倪秋低头剪开了他食指上脏了的绷带。

莫正楠轻笑了声,才要说话,费觉朝他看了过来,他的坐姿是别扭的,眼神是歪斜的,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嘴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睛又茫又湿。莫正楠用筷子挡住了微张开的嘴,他垂下眼睛,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他看到费觉右手血肉模糊的食指指甲盖。

“你不喜欢啤酒?”费觉用酒杯撞了下莫正楠的酒杯。莫正楠打了个颤,再度抬头,他杯里的啤酒动也没动过。

“那你们在美国都喝什么?”费觉问他,他褪下来的白绷带直垂到碧绿色的瓷砖地面上。那绿色异常饱满,翡翠一样,还很水润。

“说说你在美国的事情吧。”

“抽抽烟就好了,别学鬼佬飞叶子。”

莫正楠把绷带捡起来放到桌上,那上头有费觉的血,有些干了,有些还是湿润的,还夹杂着少许灰色的尘,大约是他父亲的骨灰。

“你想哭为什么不哭?”莫正楠问费觉。

电台里传来一首老歌。

费觉看着倪秋说:“好久没听到这首歌了。”

倪秋仰起脖子想了会儿,笑着说:“柏原芳惠后来还去了周慧敏的演唱会。”

“对对对,”费觉跟着女歌手唱了起来:“潮汐退和涨,月冷风和霜……”

他的眼神略过莫正楠,停留了极短的一瞬,他不再看他,不再看任何人,他捂着嘴打嗝,一遍又一遍。倪秋替费觉重新包扎好伤口后,费觉去后门吐了。他起初扶着门框,后来蹲在了地上。莫正楠伸长脖子看了看,埋头吃完了剩下的咕噜肉,放下筷子,人才站起来,倪秋却按住了他。他的眼神温和,又很空白,不带任何倾诉的欲望,也没有任何无声的悲痛。他只是很温柔地用这双眼睛看着。

倪秋把广播的音量调高了些。

女歌手唱啊,唱啊。

这一刹,情一缕。

影一对。

倪秋拿起饭桌上费觉剩下的半杯花雕酒,走到他身边潵了出去。

莫正楠也走了出来,他和费觉说:“我去看看我妈,先走了。”

费觉捂着肚子点头,往地上擤鼻涕,塞给莫正楠一把钞票:“身上还是要有点现金。”

莫正楠拿了钱就走了,他走后没多久,费觉也走了。

“有空再聚吧。”临走前,费觉和倪秋说。

那边厢,茂老板让倪秋把餐桌和椅子都搬到外头去,快到粥铺开门做生意的时间了。

粥铺才开门时生意寥寥,可过了十点,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厨房里茂老板熬粥熬得满头大汗,倪秋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跑堂的珠珠和洗碗兼传菜的惠姨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她们两人一旦在厨房撞到一块儿就开始声讨茂老板,嚷嚷着要他多雇几个帮手,给她们放轮休假,不然就给她们加人工,和国际接轨结算时薪,打卡上班她们亦都愿意。珠珠还爱拉上倪秋壮大声势,倪秋总是默默的,珠珠说什么他都应声,茂老板辩解什么他都笑笑地接受。茂老板嗓门粗,嘴皮子却不太利索,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有空三八就学学倪秋啦,吃苦耐劳的本领学到了,到哪里不能撑起一片天?”

惠姨讪讪讲:“我今年啊,五十有六,这片天还要我撑,那这个社会还要不要继续下去了?”

茂老板的儿子Alex十二点时顶着个雷鬼头过来报道,茂老板便去了前面招呼客人。Alex爱听嘻哈舞曲,自己带了个便携式音响,搁在收音机上面,把音量开到最大,一边跟着黑人骂街一边炒菜,茂老板进来下单都要用吼的,他吼一回骂一回,三回下来,抄起锅铲就打Alex,Alex拿起把西芹和他对殴,跟进来拿菜的珠珠看到,和倪秋翻个白眼,倪秋陪了个笑,惠姨挤开茂老板和Alex,面无表情,见怪不怪:“吵架就吵架,别阻住路啦。”

Alex手上的西芹被茂老板削到了地上,他气得跳脚,张口就问候茂老板祖宗十八代。

“屌你老母!老子一天给你炒够六个钟,你连顿饭都不包,一天只给两百文!抽你一根烟你还要扣我八十!屌你老母,七仔一包才卖六十!屌你老母!Fuck you!”

“啊?你再讲多一次我听听?你不想做啊,好啊,你有本事啊,你有本事去希尔顿,去洲际炒啊!你有本事!”

“屌你老母!Fuck!Fuck!”

“我老母,你阿婆啊今年六十八,老年痴呆没药医了!人在花湾天天满裤裆屎,你要屌她好啊,你现在就去屌啊!不屌你就不是人!!”

“Fuck!!”Alex脑门上青筋暴涨,抓起两根胡萝卜扔到茂老板身上,茂老板不甘示弱,直接丢过去三只塑料碗,两人你来我往,筷子勺子漫天飞,青菜尸骸转瞬遍布整座厨房,倪秋过去劝架,脑门还被飞来的碗碟误伤,Alex看到血色,两眼一懵,从后门溜之大吉。茂老板追了几步,气喘吁吁靠在门边大吼:“珠珠!下一单做什么!下一单啊!”

珠珠站在前门,探个脑袋进来,说:“大芥菜蚬肉粥,炸两一份,白灼牛肉,不要葱。”

茂老板抖着双手点了根烟,边抽边往粥锅处走回去。谁知Alex又偷偷摸摸溜了进来,抓起收音机上的音响和桌上的一大把花生米撒腿就跑,茂老板眼疾手快,舀起一勺热粥往他身上泼去。Alex往边上跳开,热粥泼了一地,他一滴都没沾到,Alex哈哈大笑,比出个中指,抱紧音响扬长而去。

“养他还不如养一块叉烧!!一叠肠粉!”茂老板气得脸都白了,倪秋用围裙压着额头上的伤口,和惠姨一起清地上的粥和杂菜,安慰茂老板道:“算啦算啦,老板,我顶得住,本来就不用多招帮手,我没问题。”

惠姨小声说:“是生了个粉肠咯。”

茂老板瞪圆了眼睛,和倪秋道:“给你涨工资!三百!”

他做完一份砂锅粥,骂骂咧咧出去抽烟,惠姨看他走了,和倪秋使个颜色,嘟囔说:“这出苦肉计演的好啊,本来两个人出四百,现在你一个人顶,三百,怎么都划得来啊。”

“叉烧也好,肠粉也好,钱总是留给他的啦,”倪秋帮着惠姨洗了两个碗,笑着又说,“我涨了一百人工,明天请你吃烧鸭濑粉啊。”

“诶!”惠姨翻个白眼,推开他:“还不快去弄你的镬啦!”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倪秋说道,眼角满是笑纹。

凌晨四点半,粥铺当日所熬白粥售罄,收工打烊,倪秋在厨房用剩菜做了个大杂烩,加上些剩饭,分成三包,一包给惠姨,一包给珠珠,另一包又细分成两份,自己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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