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戏子(16)+番外
“……唉,实在可悲!东华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刘初良被自己的学生批斗得十分狼狈,早早被写上大字报关进了牛棚;听说她当年还是爸您的学生。这大陆,实在是不如意极了。”
当年?当年的事我已不太记得了,只得顺着伍杰的话头叹息着讲:“是的,初良当年就是个好女娃,只希望她能熬过去。”
伍杰喟叹一番,又道:“还有一个唱青衣的季玉英您知道吗?如今梨园界一位很有名望的人士。她也是从您的学校毕业的,同样被冠上反对学术权威之名关进了牛棚;不过最为可怜的是她的师傅,听说十三春雨先生四十年前因为一场事故断掉了右手,自那时起就不能再登台唱戏了,一直一个人穷困潦倒地生活在东交民巷旁的旧楼里,如今又被扣上‘旧戏霸’的帽子,被学生们一把烧光了家里的器物;听说他在那时发疯,紧守在自己的书房里不肯出去,嘴里还胡乱地念叨着‘学生’,就那样被活活烧死了。”
“唔……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是说十三春雨……”
“不不不,前面的那个。”
“哦,是季玉英。”
我黯然下来:“唉,玉英当年也是一位少女英雄,谁知竟被迫害至此……”
伍杰迟疑了一下,忽然道:“爸,您以前不是和十三春雨关系挺好的么?我常常听到旧闻,还说他当年是您的校长夫人哪!”
我沉着脸道:“都是那些无聊文人瞎写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伍杰见我生气,忙转移了话题去说别的,不一会儿就把我逗得微微笑了笑。
结束通话时我想了想,问道:“春雨还好罢?”伍杰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您是说小妹啊……她很好,现在有很多个英俊小子都追在身后,比妈当年还骄傲得多!”
“你别总惯着她,养娇气就不好了。”我嘱咐道,“等这一阵子过去了,我去台湾看你们。”
……
挂了电话以后,我突然有些烦躁和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当年我和梁婉仪搭乘的是一架通往英国的小客机,两个机师十分年轻,没有什么经验,竟就那般醉着酒出了事故;坠入湖沼的时候机师当场死亡,婉仪的手臂受了点轻伤,我虽然没什么大碍,头部却遭了重击,忘记了之前的一些过往。
这样想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
这块怀表有些年头了,虽然造型老旧,漆黑的外壳却十分圆润美丽,上面的金属链子也与它很是合衬;这么多年来我身边的物件换来换去,一切都在更新,唯独它一直没有被替换掉。
我实在想不起它的由来,却每时每刻都带在身边,时不时拿出来看上两眼,就算不去在意时间,也总要拿在手里把玩一番,似乎对它喜爱至极。
我将它浑圆的盖子轻叩着打开,注视着上面乌金色泽的指针一点点挪动着。
——猛然地,我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
“玛丽夫人,昨天的培根玉米卷有些咸,今天的多放点蜂蜜,培根也切得厚一些,九点钟的时候送上来。”我打开房门,对着楼下在厨房里忙活的厨娘道。
厨娘正在一边做饭,一边哼着一首古老的民谣,听到我的声音后便轻快地在楼下答道:
“好的,梁先生!”
……
一阵寂静过后,厨娘又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民谣,悠扬的曲调静谧而令人舒适。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京剧那类的国粹一些。
法国东南岸宁静又祥和的小镇,就这样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慢慢迎来了初升的日光。
我将怀表揣进怀里,坐在沙发上读起了今天的早报。
【旧闻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自幼时起,我在夜里就总是多梦难眠,连在午后微微打个惬意的鼾都会被魇所困,实在是不如意极了。
一片寂静的浓黑中,我看到了戏子的身影;确切地说,那应是年老的戏子。
梦里的我似乎和梁婉仪一起离开,避开故国的诸多事端,在异国过上了恬淡舒适的日子,而戏子仍守在东交民巷的洋房里,一天天老去,然后一天天死去。
我浮在空中,在一片虚无中打量着周围熟悉的景。这里是我的书房,是我在洋房中停留最多的地方,几乎每一处地面,都留有我的脚印;每一件器具,都留有我的指印。
门开了。门关了。
进来的人,出去的人,都是戏子。
戏子坐在老旧的木椅上。戏子靠在乌黑的书架边。戏子立在掉漆的桌脚旁。
他已经老了,老得就像秋天的树木一样枯朽,连呼出的气息都若有似无,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可那一双曾在戏台上顾盼生辉的眼眸仍是青青的,很好看。
他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抬手抚摸着自己眼前的一切,时不时轻声笑笑,又揩揩那眼角枯萎的泪;他有一只袖子的前端空空的,只留有半截可怖的黑洞。
——他是疯子一般的戏子,也是戏子一般的疯子。
当他终于老得再也走不动,只能大开着窗口沐浴松软的阳光,在淡淡的温暖中等待着生命的结束时,红卫兵来了。
一片朦胧的火光中,我看得并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戏子苍老的身体从轮椅上挣扎着摔落下来,惶恐地坐在地上看着那些红卫兵,嘴里不知胡乱地说着什么。
“你十三春雨就是旧戏霸,顶顶的黑尖子,该伐!”有个红卫兵上前重重地踢了他的胸口一脚。几乎是同时,他的嘴角就渗出了血,青青的眼里也隐约透出痛苦的情绪。
“讲!你是不是资产阶级!”一条浑圆的皮鞭重重落下,打在他老弱的手臂上。
……
“烧了这里!”
“烧了!”
红卫兵们吵嚷着丢下火把,连绵的火光蔓延过我的视野,渐渐蹿上房梁。这时,伤痕累累的戏子突然直起身,浑浊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叫着:“不许!”
他说着扑到书架边,用手和袖扑打着那愈来愈盛的火焰,拼命保护住那些泛黄的书册,口中不住地唤道:“学程……学程……”
书架上有我收藏的外文书籍,有我读书时做的记录,也有我写的檄文、一些无关紧要的教案。红卫兵厌恶地看着戏子,纷纷上去拉扯他,可十余个人都没能将他拉开,反而烧着了自己的衣衫。
“你们这些流氓……不许……不许……”戏子终于失去了声音。
他怀中紧抱着几本书,恍惚的视线正好对上我的眼睛。那些狰狞的火舌逐渐烧到他的眉角,皮肉的焦糊味弥漫在狭小的地域;空气变得愈发稀薄,红卫兵们也都一副见鬼的神情,丢下戏子离开了这里。
我朝他张开双臂。
两人虚无的身子融在一起,怀中的戏子已然是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