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惹戏子(30)+番外
山林里发出一声惨叫,戏子的柳眉微微蹙了一下。他攀上巨石,捻着手里的针朝两脚淋漓着鲜血的孔孝儒走去。
这是他今生杀的最后一个人。
当孔孝儒终于在他的一针针下咽气,通身再无一块完好的皮肤时,他抬起头,朝树丛里躲着的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静谧又释然的微笑。
我在那一刻得知,戏子,从这时起便只是我的戏子了。
晨光终于缓慢又柔和地洒满了每个人的面庞,缓慢又柔和地,洗涤了这座染满饥民的哭号与土匪的狞笑的山林。
……
……
“自北平来?”
和煦的清风下,幽静的山间小亭里,身穿锦褂的莫老太优雅地品着手中有些粗糙的山茶,对着坐在对面的我道。
我方吃了一顿不错的杂粮粥,心满意足地拭拭嘴角,道:“是,莫夫人。”
“你看起来像个学者。”
“我是。或者说,我是个落魄的学者,早些年脱离低级趣味、却被自己心爱的革命抛弃的学者。”
“被革命抛弃?”茶碗里的茶叶已通数沉浸下去,莫老太把它放下,原本绷得紧紧的嘴角也松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道,“说说看,你看起来似乎极有故事。”
“这个新世纪的初年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我的父亲为了他的革命一走了之,我和母亲、年长几岁的兄长便相依为命。母亲死后我和兄长沦落到人牙子手里,分别被有钱的人家和戏班子买去。我运道好,自小拜师孔门,古典和儒道都略同一二,长大后便结交多地学界名流,精读共产主义理论,能译俄文原稿,会列指导提纲,敢于申讨罪孽;在笔和口的斗争中度过了二十多年,我才觉悟到革命是迷人的,也是残酷的。我渐渐在声望和权欲中沉沦,无意间招惹下了许多麻烦。这时我的兄长回来了。他已成了人人倾慕的名旦,出面帮我解决着麻烦,承担着罪孽;而我却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甚至连累他一起与自己逃离,直至逃到这个蛮荒之地。”
“兄长?”莫老太的目光瞥向刚吃饱、正枕在我的腿上睡得香甜的戏子,“是他吗?”
我轻轻颔首,伸手把他落到面颊的上的发别到耳后。“他在年少时有个恩师——也可以说是有个兄长,和那孔孝儒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孔孝儒杀了他的兄长,他便要那孔孝儒的命来偿。”
莫老太点点头,半晌又道:“你待他可不像个兄长。”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微笑起来,“我爱上自己的兄长两次,把他抛弃了一次;如今想起来,才觉得珍惜。”
莫老太挑眉:“两次?”
“……我也不晓得。”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像是梦境。”
“讲来听听。”
我想了想,便说下去:“我在梦里抛弃了他,与自己并不心爱的女子一起逃往异国,在那里算是美满地度过了一生;而他一个人寥落地待在这里,晚年在一场近乎于荒谬的革命中,被恶狼般的学生用火把结束了生命。他说他在将死之前见到了我,而那时的我,一定是深爱着他的罢。”
“荒谬的革命……那是什么样的革命?”
“残害文人学者、残害思想文化的革命。”
“听上去可真传奇!”莫老太感叹着,抚了抚茶碗的边缘。
“不信也罢。”我从悠长的记忆中醒来,轻轻地拍落了戏子肩上的一枚落叶。“其实我也是不信的。唔,我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夫人,您哪?”我笑着问她。
“我?”莫老太亦笑起来,“我一个老太婆,哪来的什么故事……”
虽这样说,她还是讲了起来。
“我年轻时没什么能耐,给一个富户老爷做姨太太,在那清末的年代倒是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只可惜世事无常,老爷死得太早,儿子又客死在了异国,无奈之下便领着镇上伶仃的寡妇上了豫西的山,平时就种些山茶。匪患横行的年代我也没什么法子,山茶换得的银两向洋商购了些武器,和四处收留的姑娘们过起劫富济贫的日子来,只想守着自己山下的百姓。孔孝儒,他这个后生来得应是比我晚了许多;可人却极是残忍。吃人,那罪行罄竹难书。我便经常隔三差五地来挑事,只想取了他的人头与百姓交待。
“其实我和孔孝儒整顿自己的山头,都私底下盼望着能与革命接头。只不过我们莫家的娘子军投的是共.党,而他们投的是国党。
“孔孝儒应是早就与那边的人通了信,希望被收编,可那边的人实在忙活,谁都忘了理他,久而久之他便暴虐起来;他成了这个三不管地带的大王,连吃人都不再忌惮。如今战事频繁,两党争取土匪武装变得普遍起来,贵人多忘事的将军们这才想起豫西还有一支不错的孔山趟将,谁知派来的宪兵——却是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他们吃了。”
我听得一阵阵慨然。
“其实,这饥荒正在过去;至少我从近几里的村子弄来了些粮食。你们现在要走,应是没什么危险的。”莫老太讲完了话,便又喝口山茶润润嗓,道,“今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摸摸戏子的脸颊,凝视着他早已睁开的眼睛道:“与他在一起。”
戏子甜甜一笑,坐起来亲了下我的脸颊。
看到兄弟间如此的情感,莫老太并未表现出惊诧的样子,只是微微笑着,对戏子道:“会昆腔儿么?”
戏子答:“会。”
“唱几句给我听听罢。”她用希冀的眼光瞧着戏子。
戏子没有退却,径直起身清清嗓,婉转地唱了起来。
我看着他灵蛇一般的身段,妩媚动人的眼眸,将自己的手举到眼前,透过指缝欣赏着他在日头和煦的光芒下镶金的影子,冰冷的心头也终于被温暖透彻地包裹了起来。
……
我和戏子下山时,莫老太扬手抽走了戏子腰间的针盒,一言不发地揽在自己的口袋里。见戏子看她,她便挑眉道:“我极是喜欢这东西,怎么,不送与我这个老太婆留些念想?”
“您喜欢就收着罢。”戏子抿着嘴笑道。
莫老太为我们备好铺满茅草的板车,指着那上面的两只大口袋道:“这几袋粮食你们带在路上慢慢吃,一路向南去。不出几里,便会是安全的地方。”
她那有些佝偻的身躯,在青青的原野里显得极其美丽。
“谢谢您。”我望着她道。
……
戏子穿着云白的衣裳,像个新嫁娘一样坐在板车上等我。他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层白纱,包裹着子弹擦过的灼伤痕迹。
轮子轱辘轱辘地转动着,我摸摸自己怀里那只陈旧的怀表,侧过脸去看戏子。
他也极为温柔地看着我,那一双眼睛青青的,很好看。
我看向前方。暖红的太阳正沉在地平线上,朝我们散发着带有昭示的光芒。
那是重生的曦光。
不远的前方,便是我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