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莫不离的面上,便浮起了一屡自嘲的浅笑,探手抚着身旁的白石,长叹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本事?挟父之余威尔,如今更是被人逼到了此处,隐姓埋名,直如死人一般。”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阿烈立时接口道,语气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很显然,对于莫不离的话,他是极其不赞同的,这种情绪甚至也反应在了他的眉眼间。
他蹙起了眉,继续以一种半是劝慰、半是反对的语气说道:“先生当初能于侥幸逃生之余,一点点地归拢残部、恢复实力,北上赵国、复归陈国,最后成功隐于皇宫之内,说动主公相助,更暗中联络起江、周、杜三姓之力,助主公大事。天下间还有几人能做到先生做到的事?先生的自谦之语,吾,不敢苛同。”
他这番话可谓掷地有声,语罢,他便向莫不离躬了躬身,一字一顿地道:“阿烈此生,唯先生马首是瞻。”
莫不离安静地立在花坛边。
浓重的暮色投射在他的脸上,在他挺直的鼻骨旁刻下阴影。
那一刻的他,形销骨立,意态萧索,即便此刻神情稍缓,那种融进骨血里的寂寥,却仍旧一点一点地渗透了出来。
他寂寂地站着,那遍身的沧桑倦怠,如同垂垂老矣的老者,衬着他的乌发与星眸,瞧来触目惊心。
良久后,莫不离方才收回了抚向大石的手,寂然地道:“如今,也只有你能与我说这些了。若没有你提及,只怕我自己都会忘记,我为何会来到此处。”
惘然地叹了一口气,他负起两手,慢慢地踱向漆色斑驳的回廊,神情间满是感慨:“水宗的年纪也不小了,脾气却是一丝未改,仍旧不知收敛。我特意将他调去上京,就是怕他在大都闹事,亦是让他替我看好了……那个地方。可他倒好,一见秦六就要动手,竟还是当初那个脾气,倒叫人想起了以前的那些日子。”
他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惆怅,说到这里时,他便抬手揉了揉额角,复又将手放在眼前细瞧。
微暗的天光下,他的指尖上染了些淡绿的草汁,想来是方才沾上的。
闲闲地自袖中取了布巾出来,他以布巾轻拭着指尖,冷润的语声仿若一根冰线,直直探入人的心底:“我知道,他仍旧不拿我当主子看,也惯是沉不住气,所以才特意调他去做了这份闲差。好在这次未闹出大事来,且他又擅异容与追踪,逃还是逃得掉的。”他叹息似地说道,面色已是格外地沉凝。
阿烈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眉眼间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平声道:“水宗要我提醒先生,秦六的身边有金御卫高手护着,且还是宗师级别的高手。”
“呵呵”,莫不离蓦地笑了起来,然笑声中却无一丝笑意。
他抬起手,将布巾在额头上拭着,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溢出了一种既似讥讽、又似恼怒的神情。
“此事,难道吾还会不知么?”他反问道,森然的视线如同冰针,直直刺向了阿烈,“吾居于广明宫,身在皇城,难道不知道郭士礼对这个女儿宝贝得很,秦六身边有人护着,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就这么点儿消息,还要劳动他一代宗师亲自去查?”
这一刻,他终是没再隐去语中的苛责,看向阿烈的视线也越加冷厉:“此事,终究是水宗大谬。而你,亦不曾多方劝诫,亦有过错。”
如此严厉的指责,在他还是少有之事,阿烈立时单膝点地,垂首道:“先生恕罪,是我失于督察,先生息怒。”
莫不离垂下眼眸,打量着手中的布巾,寒声问道:“是你把消息透给水宗的?”
阿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秦六去玄都观的事,是水宗自己打听来的。”
“他不是在后山静修么?为何又跑去前山?”莫不离冷声问道,昳丽的眉眼间,难得地多了几分戾气。
看起来,水宗意图对秦素动手之事,让他极为恼火,连带着对阿烈也迁怒起来,出言竟是少见的严厉。
第716章 身后人
听了莫不离之语,阿烈的语声却依然很平板,说道:“据水宗说,他只是一时性起,想去碑林转转,却见碑林外头竟守着禁军,他知道秦六在此,便避去了外头,不想竟在偏僻小径偶遇孤身一人的秦六,他这才临时动了杀机。”
他的话音落地,莫不离的脸上,陡然涌起了一种迹近于暴怒的神情。
但很快地,这种表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已是恢复了淡然。
从容收起布巾,也不去看阿烈,莫不离目注于远处玄都峰的方向,似在欣赏着薄暮时分远山的景致。
天色渐暗,夜的羽翼已然张开,将整片天地包裹了起来。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那朦胧的、微带晕黄的月华,如一面薄纱,徐徐铺展于这所安静的小院。
莫不离抬起头,看向了那一轮圆月,语气已然变成了平素的冷润,漫声道:“如今正在用人之机,水宗不思为吾分忧,却偏要现身于人前,且还是打草惊蛇,此举,大误。”
他的语声不含情绪,只是在平和地陈述一个事实,说罢停了一会,复又续道:“有此一事,秦六往后只会更加谨慎,再加上前些时候杜筝又搞出那些动静,永寿殿那里,已经快要变成一只铁桶了。”
“先生恕罪。”阿烈仍旧半跪于地,叉手说道。
莫不离转过眼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随后便疲倦地闭起了眼,挥手道:“罢了,你起来吧。此事你虽有错,大错却在我身上。”
阿烈闻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恭声道:“先生何错之有,这仍旧是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莫不离突兀地打断了阿烈的话,像是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阿烈立刻束手站好,再不发一言,院子里也再度安静了下来。
月华静静洒落,春风缱绻,抚过花坛边丛生的草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刷刷”之声。
莫不离慢慢地踏上石阶,立在了廊下,寒声问道:“既说到了水宗,云宗近来如何?他老人家想必不会也做出什么不智之举吧?”
阿烈闻言,面无表情地道:“回先生,云宗仍隐于原处,并无动作。”
“总算有个能叫吾放心的宗师了。”莫不离伸手拍了拍廊柱,语声恢复了平静:“那边对他还如往常一样?”
“是,先生”阿烈说道:“先生也当知晓,云宗有一独门绝技,可将其武技境界压制于半步宗师之下,也正因如此,多年来他在那边始终沉敛,泯然于众,隐藏得极深。”
莫不离点了点头,不知何故,竟又叹了口气:“水宗飞扬跋扈,而云宗……守成太过。”他转首看向廊外漆黑的夜色,神情间添了几许寥落:“当年精锐尽毙于一役,先君留予我的,也只有这二位宗师了。”
他的身形在那一刻显得犹为孤单,仿佛沧海间的一叶小舟,被这浩大的夜色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