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清晨,我是在梦里被外面孩子们的嬉戏声给吵醒的,他们大叫下雪啦下雪啦,很是兴奋。醒来之后我便没了睡意,自打来到江南,我爱睡懒觉的习惯也在不知不觉中改掉了。以往哪怕是醒了,我也总是会在床上赖上好一会儿,小桃光是催我起床就要催上七八遍。
我钻出被窝,像往常一样穿衣叠被,然后慢慢摸着去打开房门。
“吱呀——”,门开了。
突如其来的雪地白光铺天盖地朝我涌来,像是瞬间就要把我吞没。那明晃晃的亮光直刺我的眼,针扎一般疼痛。我想都没想马上伸手捂住了眼睛。梅姨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了这一幕,她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光好刺眼。”我脱口而出。
只听见咣当一声,我回头,梅姨正呆呆地愣在原地,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她的脚边是刚被她打翻了洗脸盆,尚还冒着热气的水淌了一地。
梅姨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你说什么,再说一边!”
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又呆呆地重复道:“我说,这光好刺……”眼字没出口,我也吓了一跳,紧接着声音颤抖了起来:“我的眼睛……眼睛看到了?”
我激动地半捂着嘴巴:“梅姨,这不是做梦吧,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竟然看到了,我能看到了……”
不等梅姨回答,我失控似的冲出了屋子,外面大雪如白天鹅的羽毛,一大片一大片往下落,纷纷扬扬的越下越大。孩子们的身影早已经不见了,大概是雪太大所以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又是哭又是笑,像疯子般傻傻地在雪地里跑着,跳着,转圈圈。雪花落在我的头上,沾到了我的眉毛上,不一会儿我就感觉睫毛上面结了一层白白的冰晶。毕竟是寒冬腊月,天气很冷,风嗖嗖的直往脖子里钻。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冷。重见光明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我以前从未觉得原来能看见东西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只有失去过,才会倍加珍惜。
我很怕这是一场梦,梦醒来,这些影像就都不见了。所以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就算真的是梦,我也要这个梦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掬起一捧雪,抛向空中,看着它们扑啦啦往下落,我的心莫名变得轻飘飘,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喜悦挣扎着从心底破出,霎那间流遍了全身。
放眼望去,我所能见到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白的路,雪白的屋顶,雪白的天空,连我自己似乎也是雪白的。记忆里,这样的白是栀子花绽放时花瓣的颜色,是伦敦氤氲苍茫的雾气的颜色,是我的妈妈白语陌的颜色。我忽然觉得,我竟是爱极了这种颜色。
我跪在雪地上,双手掬着一捧雪,眼泪沿着脸颊的轮廓滑落,啪啪滴在雪里面,马上融了进去,化作乌有。过了好久,我的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俨然就是一个雪人了,一站起来积雪就哗哗往下落。梅姨不声不响地站在我的旁边,她的眼眶也是湿的。我忽然想到,若是再待下去,我们两个人脸上的泪水怕是也会结冰吧。
梅姨料想我是发泄够了,她拉起我,说:“回屋去吧。”
“梅姨,让我再看一眼吧,我真的好怕这是一场梦。我好不容易才收回的光明,再也不想失去了。梅姨你告诉我,这不是泡影,这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我真的能看见东西了……”
“是真的是真的。”梅姨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素啊,这一切全是真的,你不是在做梦。”
我笑了,眼角依然挂着晶莹的泪水。举目望向远方,虽然只是单一的白色,我却觉得永远也看不够,生怕遗漏任何一个角落。
梅姨尚还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轻轻摩挲着,她说:“瞧你这张小脸冻得,快回屋吧。”
“嗯。”我点点头。
不舍地再回望一眼这无尽的白色,我才迈开步子。
一夕小敷山下梦
这场雪接连下了两天两夜,好几次我打开房门,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雪花的碎屑直往我脸上扑来,我不得不在第一时间掩上门板。南方的天气向来温暖,如此大的雪是十分罕见的。
由于雪太大的缘故,梅姨也一直没有出门,整天围在炉子旁边嗑瓜子,有时候我刚扫干净的地一会儿就被她吐满了瓜子壳。她有个习惯,就是每次嗑瓜子的时候总会找一些话题津津有味地钻牛角尖。前几次拿我和言默的事情开刷,后来言默走了,她又跟我拉扯东家长李家短的,不亦乐乎。
等到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复明后第一次见到阳光,心情也像这阳光一般明媚。我不会忘记打开房门的刹那,温和的金黄色洒入我眼中的那种感觉,似乎在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以前经历的那么多苦难也是值得的,它们或许就是我换回光明的代价。
雪化云开,转眼,我到这里已将近一年了。
我站在门前凝视着半空中的太阳,它将周围的天空全染成了金黄色,地上的积雪也渐渐消融。迈出门槛时,瓦楞上化开的雪水沿着屋檐往下滴落,滴在我的额头上,刺骨地冰凉。我顿时眉头一拧,随即马上舒展开来。我转身,仰头接住下一滴雪水,那晶莹的小水珠子在我的手心滚动,恍如最纯洁的心灵。此时此刻在我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美的。
隔壁传来唰唰唰的扫地声,一个五十开外的妇人正侧对着我,弓着身子吃力地扫着门前的积雪。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她的额头上依然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刘妈?”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她转身看我,笑着应道:“哦,是挽素啊。”
刘妈长得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朴实无华的一个乡村妇人,看上去本本分分的,鬓边的青丝染上了些许霜华。她应了我之后又回过身去扫雪,一边说着:“外面冷,雪厚着呢,你还是先回屋吧。”
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这两天我和梅姨都呆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刘妈并不知道我眼睛已经能看见的事。
我笑了笑,走过去接过刘妈手中的扫把,说:“刘妈我帮你吧。”
“这哪成啊,”刘妈连忙抢回了扫把,“你快回屋去,听话。”
“不碍事的,就让我帮你吧,瞧你,都出汗了。”
刘妈这才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她眯着眼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然后张开手掌在我眼前晃了几晃,我扑哧笑了,说:“您别晃了,我看得见呢。”
“啪——”她手上的扫把掉了。
刘妈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哎哟我的姑娘,你可别拿我老婆子开玩笑啊,这这这……”
“这是真的,”我笑容可掬,“我看得见你,我看得见一切,真的!”
“老天保佑,他还是不忍心折磨你这苦命的孩子呀……”刘妈长满老茧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在我眼睛周围摩挲着,“好啊,真好……”
她应该是极开心的,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一味地说着“真好”,我看到眼角竟然微微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