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走上前来，神情肃穆。元一平后退到一边。
陈朔弯腰把线香插好，然后便一动不动地立于元一智墓前。几分钟后，他忽然后退一步，跪下，磕了一个头。
元一平愣住：“陈朔……”按理说陈朔和元一智同龄，又没有血缘关系，更不应该磕头。
陈朔起身，淡淡道：“烧纸吧。”
回程两人一路无话。
元一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朔好像情绪不高。之前去墓园的路上，陈朔就一言不发了。
是不想去给元一智上坟么？还是，不想和他一起去给元一智上坟？
出租车停到陈朔家楼下，陈朔付钱下车，对跟在身后的元一平说：“你回去吧，趁这几天多陪陪阿姨。”
“陈朔，我——”
“明天我再联系你，”陈朔打断元一平：“路上慢点。”
他说完就转身要走，这时候正是将近中午，小区里来往的人挺多，元一平只好任由陈朔走了。
回家路上，元一平看到卖纸钱的小摊，忽然想起来——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觉得我哥喜欢这个吗”？
……对，陈朔和元一智在一起过，问陈朔这样的问题实在不合适。元一平懊恼不已，他确实只是随口一问。
陈朔心思重，不知道会联想到什么。
元一平连忙拨了陈朔的电话，很快那头接起来：“一平？”
“今天早上，我问你我哥会不会喜欢那个卡片……我随口问的，陈朔，我没别的意思，真的！”
他急吼吼说了这么一长串，电话那端的陈朔却沉默了。果然，元一平心想，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陈朔，”元一平低声说：“我哥已经走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和他没有关系，你……别多想，好吗？”
陈朔仍是沉默，元一平便陪他沉默，电话安静地连通着。
“我知道你是无心的，”良久，陈朔开口道：“我就是想起来他，有点难受。纸钱那东西，其实咱们都知道，只是给活人一点心里安慰。但你问我他会不会喜欢的时候，我还是有种……苟且偷生的感觉，如果他健健康康活着，我和你就不会在一起。现在他不在了，我却过得这么好，我……我也没办法取得他的原谅，所以只能给他磕个头。”
一瞬间，元一平心如刀绞。
他没有想到，陈朔心中的愧疚和自责竟然到了这个程度。
第六十三章
“你回家了吗？”元一平急忙问道：“我来找你行吗？”
“我在甘城公园，”陈朔说：“西门。”
元一平连忙拦了辆出租车，赶往甘城公园西门。
他有十多年没来过甘城公园了，下了车发现公园倒还是老样子，门口的石狮子灰扑扑的，在寒风里显得半死不活。
这大过年的，基本没人来公园，元一平冲进西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坐在木椅上的陈朔。他脖子上还裹着元一平在深圳和梁与仪一起买的那条羊绒围巾，灰色，衬得他的侧脸很白。
“陈朔，”元一平小跑到陈朔身边，喘着粗气：“我……”
“我没事，”陈朔笑着打断元一平：“我刚才太矫情了，你别当回事。”
“陈朔，我是想跟你说，”元一平深呼吸几次，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说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陈朔扬起脸：“什么？”
元一平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面向陈朔，直视他的眼睛：“就算我哥没生病，我想我们也会在一起的，我总有一天会忍不住追你的。区别就是我大概没脸见我哥了，但这是我的选择，和你一点关系没有，你明白吗？”
陈朔瞪圆了眼睛，神情极惊诧。
“我说的是真的，”元一平抓住陈朔的手：“因为我爱你。这件事我今天给我哥鞠躬的时候才想明白，我对他有愧疚，是因为他……运气不好，没能活下来，而我侥幸一些。这是命，和你没有关系。”
陈朔别过脸去，声音有些低哑：“但是我以前答应过他的事，现在确实反悔了。这次回来，我……我看到阿姨很想你，她……”
“道理是一样的，”元一平温声说：“我已经喜欢你了，无论你有没有和我在一起，我都不会喜欢别的姑娘了，而且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就算我哥还在……我也总有一天会追你的。”
陈朔垂着头，半晌，身体前倾，额头抵在元一平胸膛上。
元一平听见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其实，磕完头之后，我在心里想，”陈朔的声音闷闷的：“我给一智道歉了，这也十年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但既然我得不到回应，那就当是他原谅我了。所以我不会放开你的，就算哪天你妈不让我们在一起，她逼你和我分手，那我也不会放开你的。元一平——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确定，要和我共度余生吗？”
元一平猛地圈住陈朔，用力收紧手臂：“我确定，你不要放开我。”
在经历了那些死亡和痛苦之后，他们两个都是残缺的，可两个残缺的生命却恰好契合，于是才足以面对命运的无常和残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对方，他们找不到更契合自己灵魂的灵魂。再也没有对方这样的人，了解自己最深切的无力和痛苦，在漆黑无际的死亡面前，仍愿意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大概并不是生活顺遂或者事业有成，而是知死然后知生。知死，体会过死亡的冰冷和无常，知生，在知晓了死亡的冰冷和无常之后，在必然而无法预料的死亡面前，仍想与你长命百岁。
非你不可，否则这生命永远不会完整。
北方的冬天的阳光落在身上，照得人身体暖融融的。公园门口的小超市，高声播放着《自由飞翔》。元一平和陈朔并肩而坐，忽然陈朔伸出手指：“看，那边。”
远处的蓝天中，飘着一只老鹰风筝。
“你想放风筝吗？”元一平说：“今天风还挺大的。”
“行啊，”陈朔笑：“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放过风筝了。”
放着《自由飞翔》的小超市果然有风筝卖，陈朔挑了一只燕子样式的。老板抓过一只长长的蜈蚣风筝：“哎，小伙子你看看这个，这个长，放上天好看！这不，我昨天刚卖出去一个，你拿那个燕子的，不显眼啊！”
陈朔笑了笑，说：“就这个燕子吧，我刚结婚，新婚燕尔，图个好兆头。”
老板愣了一下，连忙说：“恭喜恭喜，啊，给你便宜两块钱！”
陈朔看了看元一平，随即笑着向老板点头：“谢了。”
走出超市，元一平说：“回深圳就去买戒指！我请你！”
“行，”陈朔含笑说：“那你要求婚吗？”
“你刚才不是求过了？”元一平也笑：“刚才你不是说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么？那不是求婚？别想耍赖啊。”
陈朔意味深长地说：“一般都是老公求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