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右清道:“小地方,家里头夫妻吵架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会上电视,何况省厅里有领导来视察。”
向南就不坚持了,跟厂区的负责人道:“那我随便看了?”
“随便看,随便看。”
向南听了,迈开大步就往前走,他走得很快,当官的穿着锃亮的皮鞋,几乎一路小跑地跟着他,邵右清也追了几步,发现追不上,索性落在后面了。
向南没有去车间,他各处转了转,在堆放垃圾废料的仓库里看得挺久,又沿着运河走出好长一段,最后看见厂区外的公交车来了,回头跟大家挥手道别,一溜烟似的上了车,走了。
跟着他的人目瞪口呆,陈秘书还跑到车门前邀请向南去参加特意准备的晚宴。
向南说:“可是我下班了。”说完嘱咐司机可以开车了。
一群人给晾在运河边上,水质极差,隐隐泛出臭气,最后大家满含不忿打电话让厂区停车场的司机把车开过来接人。
陈秘书跟着邵右清上了其中一辆:坐在副驾驶上回头问道:“真是你表哥?”
邵右清道:“我表哥怎么样?”
陈秘书冷笑,“不上道。”
邵右清摇摇头,“不上道的人,要么特别好对付,要么特别难缠。”
“我看他跟后生仔一样,完全没什么办事的经验。”
邵右清看着道上远去的公交车,想到刚刚向南还很体贴地让林末幽先上车,心里一阵愤懑加不爽,“那你可错了,我了解我这位小表哥,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亲戚关系不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邵右清心里加了个时间限定,曾经。
“那还好。”
“只不过我这位表哥,大概当起官来,是六亲不认的好官。”邵右清苦笑着,“真他娘的是好官啊,晚饭都不赏脸吃一个。”
邵右清回头将老代接了出来,又让老代出面给向南打电话,约出来吃饭。
结果向南客客气气地回绝了,“我挺累的,就不出来吃饭了。”
邵右清看老代摇摇头,不由分说抢过电话,“你现在在哪儿呢?”
向南顿了顿,仿佛早料到似的,“在家。”
“让舅妈多做点饭,我们等会儿就过来。”
不等向南答应,邵右清就把电话挂了。
老代苦着一张脸,“你答应我去吃豆捞的!”
邵右清嗯哼一声,“那你去吃吧,我想回家跟我表哥叙旧。”
老代不依了,“操,这叫什么事啊?”
“我请客,你跟你办案的同事一起去,吃到尽兴为止,回头我来结账签单。”
老代阴险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啊,吃到尽兴。不行不行,听说有钱人最小气了,回头你不来签单,那我们可要破大财了。人民警察一个月挣那点不容易啊。”
邵右清把一张卡直接递过去,“让你出来跟我一起做生意,你不肯。”
老代拿了他的卡,欢天喜地走了,邵右清在后面喊,“不怕我回头告你收受贿赂?”
“你派人去餐厅拍照不?要不你怎么证明是我吃的?”
邵右清打发了老代,驱车到向家位于城东的旧居,打开门来的时候,小小的客厅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人,向南父母,向南,林末幽,还有一个上点岁数的中年男子一起围成一圈在谈笑风生。
向南起身介绍,才知道那中年男子就是省厅来的梁家才厅长。
梁厅长容长脸,中等个子,身材偏瘦,一点也没有时下官员人人皆怀的将军肚,他的面貌也挺和蔼,倒像个与世无争的大学教授,年轻的时候应当算得上美男子。
邵右清想向南到了这个岁数,大概也是这样的气质风度,不,应该更加出挑一些,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大家坐下来先是相互吹捧了一番,当邵右清问起梁厅长对S市的印象时,这温和的中年男子打了个太极,只说下班时间不谈公事,然后称赞起于秀芬的手艺来。
吃过饭又坐了一会儿,向南要送梁厅长和林末幽去旅馆,邵右清主动提出开车接送,没一会儿将人拉去本市最豪华的酒店门前。
梁厅长道:“麻烦再往前开两百米,小林已经给定了房间,行李都放在那边。”
邵右清道:“这里住得好一些,小地方,酒店都不上档次,厅长不要嫌弃才好。”
结果梁厅长摇头,“还是不了,听说三个月前有人给砍死在那个旅馆,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破吧?我很胆小的,房里没个保安什么的都睡不安稳。”
向南插嘴,“不是砍死的,是讹传。新闻里播的是心脏病突发,我记得是市府办公室的一个什么科长。”
几个人谈论着这个离奇的案件时,邵右清已经把车又开出去两百米,“不嫌弃的话,住到寒舍也是一样的。”
“那就更加不恰当了,我来第一天就住到你邵总家里,传出去不好听啊。”
邵右清一想,怎么就不好听了?不过他没问下去,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将人送进旅馆房间,邵右清看着标准间的两张床铺,心中纳闷,向南会跟林末幽住一间吗?
向南没有给邵右清解开疑惑的机会,他把邵右清请出了房间,约他到楼下找个地方谈谈。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在附近的茶室里坐定,邵右清替向南斟茶,一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这些年混得还不错嘛,都混到省厅去了。”
向南喝了第一口铁观音,放下茶杯,“蒙他看得起我,最艰难的时候,几乎要到下面的县城去管理档案。”
邵右清没有细问向南怎么混到这一步的,向南也是个有点手腕的人,真想做点事情的人会把他要到身边,他实在,勤劳,最重要的,不为金钱和美色所动。
“你们来S市,不是就为了视察这里的科技园区吧?”
向南不跟他卖关子,开门见山说道,“省厅里接到群众举报,说这里黑社会团体横行霸道,加上官匪勾结,闹得影响很不好。”
邵右清抿着嘴笑了,“哦?舅妈也这么说吗?”
“那倒没有。”向南用他修长的手指当当当敲着茶杯,低着头继续说下去,“上个月市府里的何锦辉副市长,因为贪污给查办了,他上诉,说是有人栽赃陷害。这事本来不归我们管,不过我们又是什么事情都要过问一下的。”说到这里,向南抬起头来,直视着邵右清,“阿清,这些事跟你有关吗?”
邵右清回看着他,颇想从兜里掏烟,不过到底忍住了,“表哥,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清官未必是好官。”
向南想了想,“不太记得了。”
“我倒是一直记得。”邵右清幽幽叹气,“何锦辉跟我没什么交情,不过我知道他的确是清官,可惜,他算不上什么好官。S市这些年来,市府领导班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几乎个个是清官,紧挨着省城,大家都很自律,只等任期一满往上调,都拿这里作跳板。这么个小地方,每年考公务员的大学生多如牛毛,考不上的都不太愿意留下来,当公务员好啊,吃皇粮,不贪不刮的,现在形势这么好,无能无为也没关系,照样体体面面没病没灾地当官。我跟这些人接触以后才发现,贪官未必就是不好的官,清官也未必就值得敬仰,贪个百八十万的算什么呀?他能给S市办点实事,我送他好了,你今天去参观的厂区,光一个氨纶厂,就是上亿的资金,还养不肥一个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