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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12)

生命是奥秘的存在,不容窥探,即便我们一直在试图窥探。

你看,有人因为喝一杯冷水,而得霍乱死去。有人发生了无保护的性行为,只需要一次,就感染了HIV,可是还有一些人,他们跟伴侣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竟然逃过去了。美国有个很著名的系列电影《死神来了》,至始至终死神的面貌也没有出现,然而看着电影画面总忍不住想用手把眼睛遮起来,因为阎王叫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电影玩弄观众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倒霉蛋们似乎刚刚逃过了一劫,却在下一个不经意的疏忽中身首异处。

孟波是个很普通的人,他没有什么英雄事迹,并非决定聪明,不帅,性格有些许内向,遇到挫折时无法像斗士一样勇敢。这样一个人,扔到人堆里去你也不会注意他,他只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很爱他。可是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不清楚为什么最后命运之手会紧紧扼住他。

我曾经在无意间看到这样一个电视节目,讲的是一群丧子的父母,他们在独生子女政策之下,都规规矩矩地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这个寄托了父母所有期望的孩子,最后因各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个母亲流着眼泪回忆年轻的女儿如何在她怀里断气,她说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坐着花车去结婚,我的女儿却是坐着灵车去火葬场,她是那么年轻,她甚至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

我坐在电视跟前无声地落泪,这世上的因果循环,无从寻找,那些孩子,他们长大,他们又死去,他们什么也没有做过。如果无限执着地去寻找那个“因”,我想我会跌入魔障,跌入仇恨的深渊。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去仇恨谁。

我记忆中的孟波,快乐的,哀伤的,羞怯的,得意的,敏感的,自卑的,惊喜的,无奈的,各种面貌一一浮现,很多时候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片段,我喜欢回忆那些片段。只是越回忆,对比起后来的那些病痛折磨,就越发觉得心酸。

有时候我很后悔,如果我早一点向他坦白心迹,甚至更早一点遇见他,和他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一路过来,也许遗憾就可以少一点。他们都说,人生的最终都导向同一个结果,重要的是,你曾经历过的那些。

可是我们都经历过什么呢?

竟然是什么都没有!

11

绝境 ...

我在约莫十岁的时候,特别害怕亲人的离世。

那时候爸妈去上班,要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火车轨道,我在各种电视节目和报纸上看到过乱穿铁轨那种触目惊心的画面,于是但凡到了他们下班的时间,我就在家里紧张地等待。

不用嘲笑这种幼稚,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在放学回家途中,被人告知妈妈出车祸死了,她当即从桥基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当然绝症也很可怕,我的外公就死于肺癌,那个慈祥乐观总有说不完的童话故事的老人,他一遍遍地问医生,是不是搞错了,我这辈子抽的烟不超过一包,为什么我会得肺癌?

那段时间晚上做噩梦,经常是父母得了这样那样的绝症,我走到哪个角落想躲起来,都会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巾是湿透的,茫然一阵之后惊喜地发现,还好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再渐渐长大,就从死亡的阴影中逃离出来了。

那天我陪着孟波去做胃镜,天气很好,九月的阳光从爬山虎的藤蔓间漏下来,好似走廊上都有绿色的光晕。徐华晋给我们插了个队,走进去的时候胃镜室里另有一家三口在里面,我还记得医生给那位年轻的爸爸做胃镜,镜管一插进去,那人就眼泪直流,脚边的小女孩不过三岁光景,吓得大哭起来,然后扯着医生的裤子,不停用脚踹人。

医生“嗷嗷”惨叫,“家属赶紧出去,赶紧出去!”

这一幕把我们几个都乐坏了。

“做胃镜怎么允许家属参观?”孟波奇道?

徐华晋解释,“这个也是我们科里的,苏医生今天是加班给你们做胃镜。”

孟波本来没要求麻醉,徐华晋说:“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孟波果然败下阵来,心虚地点点头,“要不,还是麻醉一下吧。”

胃镜做得很形式化,医生一边“咦?哎呀?哦……”了一阵,把人吓得一惊一乍的,徐华晋倒是不动声色。

“怎么样?”

“胃溃疡,挺严重了啊,平时不要喝酒,不要吃辣,不碰冰的东西,还有中医里讲的导致胃寒的东西,柿子、反季节西瓜什么的少吃,草酸、糯米这些也难消化。胃么,要靠慢慢养的。”医生看一阵说一阵,我连连点头,孟波被人插着长长的管子一直到胃部,他是没办法点头。

我觉得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轮流看我们几个,那神情,当真有点楚楚可怜,竟然还十分好看。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徐华晋把我单独约了出去,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我看见她的镜片亮亮的,因而那双眼睛里有什么色彩就完全看不清了。

她很直接地告诉我,“胃镜做出来情况很不好,医生从切片上看到的细胞是恶性的。”

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和“爱”的发音竟然是那么相似,“那……那怎么办?”

“要手术,切开来看看有没有扩散到腹腔的其他地方。还要做脉管清扫,这个地方,肿瘤很可能顺着血管到其他地方去,一旦脉管不干净,就不知道会停留在哪个地方行成新的病灶。”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平静,可是我发现她插在白大褂里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死了,而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先不要告诉他。”老半天,我沙哑着喉咙说出这句话。

“我明白,还有他妈妈,也不能说。”徐华晋深深地叹了口气,“林泽丰,现在我们是他唯一的支柱。”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过去那些所谓的信念、拼搏、理想、意志、前途诸如此类的东西,此刻统统化会飞尘。我记得我看过的那些关于生命、露水、绿叶、草原的电影画面,人们拷问心灵,追求精神的诡异,可是在死神面前,一切渺小空虚可笑脆弱不堪一击。

是谁说的,生命在好,不在长?

那是他(她)真正享受过了,才敢这么说。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最后我们的需求只剩下一个——活着!至少要——活着!

孟波的信仰里不会有天堂,人固然有了思想,可是一切生命的终结,无非蛋白质被分解,细胞破裂,分子重新排列组合,我们化成灰,飞上天,烂入地。

徐华晋的声音变得微弱,“我不想告诉他,你能告诉他吗?委婉一点,或者装不小心让他自己明白。你们虽然不是搞临床的,但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放疗和化疗,要等手术以后再视情况而定,他不是傻子,药单上一出现紫杉醇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要告诉他的,他妈妈那边还要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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