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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17)

“再长出来要很长时间,而且新长的头发很细软,也许还打卷,就不好看了。”

我嘲弄他,“我没想到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表,这样吧,在你头发长出来以前,我跟你一起剃光头,怎么样?”

他听了我的话,揉头发的手顿时停住了,然后在镜子里看着我,“你看你的脑袋,跟个菱角一样凹凸不平,你还是别剃光头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给我买一顶好看的帽子吧。”

我们在镜子跟前互相看着对方,傻呵呵地笑起来,我觉得笑得有点心酸委屈,再笑下去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好在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隔壁床的要用厕所,于是两个人赶紧从里面出来了。

刀口刚刚愈合,就要开始化疗。

化疗真是个同归于尽的笨办法,将剧毒的液体注入静脉,让所有好的坏的细胞一起杀死,然后再挂营养盐水恢复一些体力。很多人经历几次化疗以后真的出院了,五年十年地存活下去,形势鼓舞人心,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晚期患者,活活被一次次的化疗折磨死,最后骨瘦如柴,生命随之凋零。

对于这种治疗方式,孟波一直有些抵触,可是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第一次做化疗那天,我过去陪他,还带了一个数码相机,我有点儿担心他所说的什么“这也许是我最好看的样子”一语成谶,万一他一直瘦弱下去,那么至少他有很多好看的照片留了下来。

护士在扎针的时候,很仔细地交代要观察针口,切勿让药水沾染到其他地方,否则会腐蚀皮肤和肌肉。护士长戴了口罩仿佛躲避瘟疫般进来观察了一下,又解释自己是个正处于哺乳期的新妈妈,所以就不在病房里多停留了。

当天晚上孟波什么也没吃,第二天一早我买了稀粥过来,他吃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苦的。”

白粥当然一点也不苦,只是他的嘴巴里只能尝出苦味。

我跑到楼下买了白糖,给他拌在粥里,他吃一口就放下了,“还是苦的。”

“苦也要吃一点,光靠点滴打葡萄糖不行的。”我不敢用那些病入膏肓的患者来吓他,但是到了晚期谁都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于是再怎么苦,就当是黄连,也要吞下去。

好容易吃下去小半碗,他脸色一变,“林泽丰!”

我眼看着他身子扭到一边,急得脸盆都来不及拿出来,直接用手捧了要去接,刚刚费劲心力喝下去的粥就这样吐了个干干净净,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还隐隐约约可见一些淡粉色的血丝。

他打干呕,几乎眼泪都要憋出来,然后愣愣地看着我的双手,骂道:“你傻啊!恶心不恶心?”

我苦笑,“这有什么,还没消化呢。”

我冲到卫生间洗了双手,然后拿拖把将床前那一滩打扫干净,房间里的味道的确不好闻,那不单单是胃酸的味道,反而是一种苹果腐烂和死肉的味道。我并不厌恶这味道,可是我厌恶这味道所暗示的某种信息。

孟波非常抱歉,说什么也不想再吃东西了,可是不吃东西他也打干呕,并且苦中作乐自嘲,“跟怀上了似的。”

他的确是怀上了,只可惜怀的不是孩子。

尽管这样,我像个伺候怀孕女人的丈夫一样,开始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照顾着。化疗的间隙,他出院回宿舍休息,我找了个借口跟父母说要搬出去住,跟着就一起回了宿舍。

16

头发 ...

三次化疗做完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孟波的头发还不见掉,他有点惊喜地说:“哎,我会不会是那种少数派,不掉头发的?”

就是当天给他洗头的时候,脸盆里落满了头发,一把一把,好像他们本来就不是长在那里,只是用胶水粘在他头皮上一样。到晚上临睡的时候,他成了个斑秃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可是我笑不出来。

他安慰自己,“好在不是女人,要是有一头留了上好几年的秀发,三千烦恼丝,真要心疼得大哭一场。”

他从来不是个豁达开朗的人,经此一变,更加不爱出门,偏偏这一年的冬天湿淋淋的,到处一片雾气弥漫烟雨朦胧的样子,被褥潮得能挤出水来一样。雨丝阴森森地落在宿舍楼前的法国梧桐和草坪上,一天一地是一种渗到人骨子里去的冰冷,有时候从实验室回来懒得打伞,雨丝砸在脸上麻麻地生疼。过去几个冬天我记得总有好天气,我们曾经坐在那里,孟波挨我很近,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弹着柔情或者轻快的曲子,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眼色浅淡,好像金子。

我去商店买了三种式样不一的针织帽子,每样买了两个,一共六顶,这样他戴的时候,我就选一样地戴,好像情侣一样。

帽檐可以拉到很下面,遮住所有原本长着头发的头皮,大半个耳朵,眉毛,眼睛再垂下来看地板,就很有一副低眉顺眼的味道。

我觉得花色还是很潮的,有一顶是全黑的,上面有个红色的蜘蛛网,一个蓝色的蜘蛛,仿佛蜘蛛侠的某种纪年周边;第二顶是烟灰色,上面一个咖啡色耐克标记,走的运动风格;孟波最喜欢第三顶,浅蓝色,毛线很细软,戴着衬得他的皮肤比较红润健康。

我拍马屁:“真戴上还是这一顶好看,果然是你有眼光。如果是夏天可以用方巾包起来,再穿得拉风一点,嚯,就跟隔壁艺术学院那帮子搞摇滚的。”

他淡淡地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拉他出去走走,不干什么,就是走走,虽然天气不好,在烟雨濛濛的天气散步也不错。

天气已经很冷,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准备出门。

结果房门都打开了,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过来,他打了退堂鼓。

“孟波,别这样,振作一点。”我鼓励他。

结果他毫无预兆地发起火来,“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刚刚化疗完,一来没心情,二来没体力,你要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晒太阳吗?来啊,去租个轮椅!或者背我也行,很浪漫哈?”

我呆呆地看着他,病人的心情都不好,我理解,他说出再难听的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我就是很伤心,当然不是为我自己。

他倒回床里,仰天躺着,手一拉被子蒙住头,好半天一动不动。

我的手摸进去,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

“林泽丰,对不起,我很害怕。”被子里是他闷闷的声音,“我真的很害怕。”

我想说别怕,可是承受死亡的并不是我,所以我只能紧紧拥抱住他,好像这样就可以捉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我隔着被子在他脸的地方亲吻他,这个时候的布料竟然又是干的,很快吸干我的嘴唇和舌尖。他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哽咽出声,破碎的呼吸在我耳边回响。

我等他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他的眼睛红红的,茫然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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