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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31)

我飞奔回去拿吉他,虽然影楼里有装饰用的彩色吉他,但是那玩意怎么能和真家伙比,而且那把吉他是孟波的心爱之物,抱着吉他在九寨沟的山林间拍一张照片,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

折腾到下午时分,才算站到了摄影棚的幕布跟前,才照了一张以后,孟波向我张开双臂,“过来!”

“我?”我摸了摸后脑勺,“我都没化妆。”

“你又不需要。”

摄影师明显愣了一下,但是他立刻心领神会,让我坐到孟波身边的椅子上,并且转头向楼下呼唤化妆师,“小楠,你给他上点唇膏,不然拍出来对比挺明显。”

摄影棚的门一开一关,听到外面新娘子尖着嗓子在跟老代媳妇吵架,孟波转过头去看,脸色瞬间变得挺难看。就看见老代媳妇深吸一口气,摇着头道:“这样吧,你要拍就拍,要不拍就换家影楼,改期不可能,我这边日程都安排好的,不是挤一个进去就好的,我们要对照片质量负责。”

“你这是什么态度?!”

门“嘭”地关上,化妆师拿了唇膏进来。

孟波问:“外面干什么吵起来了?”

化妆师道:“碰到个难伺候的客人喽,不要理那神经病。上回有个下单子的客人才叫牛逼,在电话里跟他媳妇吵,一口一个脏字!”说着她粗着嗓子学着男人的样子骂起来,“我跟你六年的感情啊,天天晚上九点以前就回家,他娘的昨天一个晚上没回家,疯了似的,电视机也砸了,窗玻璃也砸了,还把我脸抠成这样?结婚,结个屁婚!——我们就瞪大眼睛看着他啊,他指着门市接待说,哎我没说要退订单啊,我不退,我下个月还来拍婚纱照,我换个温柔款的媳妇来。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孟波给逗乐了,“那他下个月有没有换个媳妇来拍照?”

“什么啊,还就是原来那个呗!”

我们换了三张幕布,拍了几组照片后,孟波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你的曲马多呢?”

“刚刚上厕所的时候,我已经用掉了。”

曲马多的药效来的猛,去得也快,他摇摇头道:“够了,就这样吧。”

美工组的人当天晚上就给我们修片,然后第二天让我们过去选照片,结果刚刚到大屏幕的显示屏跟前坐下,实验室里临时要我回去加班,孟波催我回去,说他自己选照片就可以。

我不清楚当天发生了什么,孟波只选了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他微微侧着身子抱着吉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远方的风景,构图有点像唱片封套。

第二张是他背着吉他,几乎就是一个侧脸,旁边有风扇,使他额前的头发扬起来,风衣鼓胀,他仿佛就站在一个风口。

第三张是我跟他的合影,两个人带着浅浅的笑意,一起坐在一块假石头上看着镜头,我记得还有一张是我把手搭到他肩膀上,但是他没有选。

问他怎么才选了三张,他说老代媳妇一毛钱都不肯收,洗那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我想化妆师摄影师还有那么多朋友花了那么多心思,不是更加浪费?不过我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跟他绕,身体的疼痛使他有些喜怒无常,情绪很容易波动。

每次发完火,当镇痛剂发挥作用时,孟波又会很抱歉。

“那不是我,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他很文艺地说道,“所以原谅我吧。”

我装着很害怕的样子,“我怕那个魔鬼彻底控制你的意志,然后借用你的身体跑到外面去毁灭世界。”

“那我会告诉你,杀了我吧,为了全人类。”

我们一起傻笑,不晓得为什么这个时候了会冒出这样的幽默感来。

伤口愈合得很慢,到出院的时候,孟波在卫生间最后洗了个热水澡,因为身体实在虚弱到极点,我只好全程扶着他帮他擦洗。他坐在一个方凳子上,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低头看了看手臂和腰腹,突然就哭了起来,跟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那里,胸腔的肋骨一根根浮起,到了腹部突然凹陷下去,仿佛严重的厌食症患者。

“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你怕不怕?”

我用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要吻他,结果他别开了头。

“你从来不让我吻你。”我哀求道。

“不需要用吻来证明什么。”

“孟波,我爱你。”

“我知道。”他叹息似的,“我知道的……我知道。”

27

离开 ...

我一早知道那一天会来,而且很快,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想看每到弥留,总会发生一些类似于回光返照的稀罕事,我想他那天没准会从病榻上站起来,打扫打扫房间,处理一些将来会变成遗物的东西,然后天色渐暗,他躺在床上,神情平静地交代完后事。

没有亲历过死亡,总怀着这样美好的幻想。

事实上最后的那一段日子,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不佳,在宿舍养了一断时间以后不得不重新回到医院,腹腔积水,横膈膜压迫肺部导致无法呼吸,然后气管被切开,每半小时必须吸痰一次。有好几次我都颤抖着把手按在他的喉间,而他像一头待宰的老羊,用湿漉漉的眼神无比深情地看着我。于是我下不了手,实在下不了手,一边残忍一边仁慈,同时残忍同时仁慈。

那天深夜,他说不出话来,勉强用手机打了一行字,让我回宿舍去拿他的吉他。

他看着我的眼神已接近怜悯,我握着他枯瘦的手亲吻着,久久不愿放开。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无力挽留,又舍不得放开,可是看他这个样子,我只能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他自己。

我在深夜的住院部大厅里坐着,零星地有挂急诊的人被收治过来,一个年纪只有十七八的少年,蛮横的脸上血迹斑斑,一手捂着肚子,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扫了我一眼;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被裹在斗篷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涌进来,那当奶奶的一个劲儿在流眼泪,其他人就开始取笑她。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几天以后就可以出院,重新开始他们的人生。可是我的孟波,却要在这里亲手终止自己的生命,由医生开具死亡证明以后方可离去。

我抽着烟,紫色的烟雾飘出去老远,我看到一阵有颜色有形状的风向着大门口而去,防风的塑料片突然抖动,仿佛有谁撩起帘子走到外面。

不清楚弥留之际孟波对宗教有了怎样的认识和理解,我突然想起来杀生是不被允许的,即便是杀死自己。

手猛烈地一抖,烟蒂掉在地上,我匆忙站起身,冲到电梯口,拼命按键。

我走到病房里,值班的医生护士并没有责怪我为什么留病人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他们只是用很低沉和缓的语调吩咐我给孟波收拾收拾,殡仪馆那边如果还没联系好,就暂时送去太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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