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天幕愈发倾斜。
连城璧留了四人片刻,待说完他所知的一切,便亲自将四人送出门。
世界上伪君子虽不好骗,但只要握住最关键的部分,也便手到擒来。
——名,与利。
连城璧静静在门口站了片刻,瞧着他们渐行渐远,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眸中冷意湛然。
这个世上想杀萧十一郎的人太,多的他连数都数不出来了。但就这般撞到他眼前的,除了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人,也就他们四个了。
从方才谈话来看,四人也并非真真齐心。柳色青以厉刚为首,司徒中平保持边界态度,而徐青藤却是两不得罪。
他们聚在一起,也只为名之一字。
若无利益纷争,他们自然可以一直继续下去。但若利益已摆在他们面前,又待如何?
连城璧唇角微扬。
他又取出了帕子,悠然擦着手。他的手干净的很,一点不脏。但他仔仔细细擦着,一如拭去那夜溅在他手中的血,认真而执着。
抑或他擦得其实不是手,而是心。
送走了四人,他也便回去书房。
他先前命泰阿先行歇息,然等他到了书房,却发现泰阿已整理好了账本,静静等着他了。
见连城璧推门进来,泰阿欲言又止。
连城璧皱眉道:“你怎么还在?便先去休息罢。”
泰阿心念一动,整张脸都绽发出摄人光芒。
然而连城璧一点不看。他只是在椅上坐下,而后翻阅账本,像根本也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话。
也许只是无心的言语,纵然叫人心生温暖,亦是从来无情。
泰阿手脚冰冷,只怔怔站着,痴痴看着连城璧的面容。昔日清雅俊朗的少年,在他注视之下缓缓成长为独一无二之人。
……却从来不是他的。
那一日他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连城璧死死拉着那个人的手,哪怕在那人放手之后,更是义无反顾跃下去抱住了那个人……
他死死攥指成拳,心痛的仿佛绞碎。
夜已深了。
窗外寒风萧瑟。姑苏的冬日已经来了,雪大概也即将落下。
连城璧躺在床里,辗转反侧。
他睡眠一向是不错的,昔日抱着萧十一郎,哪怕在那般狭窄的空间也能睡的安然。但回到他自己房间的第一个夜晚,他却悲哀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概因,怀抱空了。
连城璧叹了口气。
他起身点了灯,便如同前一世幼年时候多次的无眠一般,推开门静静负手仰望天幕。
他有时也会迷失方向。所以他要点一盏灯,等他回头,也许就很快就能认清方向。
他心事重重,看了许久的天幕,也看不出哪里有月亮,抑或今夜根本无月。他敛眸失笑,才低低道:“你睡的可好么?十一……”
身后有叹息之声落下:“……都没睡,哪来的好不好。”
第44章 必有后招(二)
连城璧骤然回眸。
灯火阑珊里,一袭深蓝袍子的青年静静站着,全身都融在了夜色里。
——唯有他的眼睛,永远清亮。
几乎是瞬间之后,连城璧便不可自控得扬起唇角。
他却并不动,只是站在原地轻笑道:“为何不睡?”
萧十一郎淡道:“你又为何不睡。”
连城璧微微皱了皱眉,表情认真便像在思索缘由。他想了片刻,才对萧十一郎勾了勾手指:“许是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起来:“除了这一个多月,从前我一直不在你身边。你难道也一直不睡么?”
他虽这般说,但却是顺着连城璧的意思,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离他尚有两步距离,连城璧却上前一步,紧紧将人拥入怀里。
萧十一郎呼吸顿了顿,只轻声道:“怎么了?”
耳畔是连城璧低沉的笑声:“你身上太冷了。这样,能暖和一些。”
萧十一郎怔了片刻,才将脸埋到他的肩窝里。
从山谷至无垢山庄,连城璧的马车不紧不慢行了两日,萧十一郎却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十一月已是天寒地冻,他又在夜色里呆着这么久,浑身当然冷极了。
连城璧又道:“再喝些酒,暖暖身子如何?”
萧十一郎自然不会拒绝。
第一次见面,连城璧就请他喝酒。萧十一郎尤记得彼时连城璧笑意何等温暖,以及他说只喝三杯的桀骜矜持。
八年之后,依然是他一坛,连城璧三碗。
萧十一郎的酒量从无退步,连城璧的酒量亦从无进步。
连城璧从房中取了坛酒,而后在树下石桌边坐下。
四下万籁俱寂,两人也沉默无语。连城璧支着下颚,慵懒凝视萧十一郎喝酒的模样。
世人之于萧十一郎有诸多误解。以为他凶恶狠戾、无恶不作,但其实萧十一郎心中之于善恶清明,为人处事亦很有原则;也有传言说他蓬头历齿,有七分像鬼,但其实他也只是一个长相平凡的青年,唯有一双比之世人都清澈明亮的眼睛。
甚至比之天幕星子,都更明亮。
连城璧很喜欢这双眼睛。概因看久了,似乎连烦恼都没有了。
——他喜欢这个人,大抵也正是如此。也只有在萧十一郎的身边,连城璧才无任何烦恼。
就连沉默,都足够享受。
萧十一郎也是习惯沉默之人。他并不看连城璧,只是静静喝酒。
喝酒的速度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但萧十一郎喝的并不快,由此可见他亦是十分喜欢这样与连城璧相处。
其实只要是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心中都是欢喜的。
可酒很快就喝完了。
在连城璧身边,时间永远过的这么快。
天幕一直很暗,忽而又飘起雪,零星散落在身边。
连城璧敛眸,看雪融化在指尖,凉意渗入经络:“下雪了。”
萧十一郎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将酒坛置在桌上,应了一声。
连城璧收回手指,笑容温暖:“你累么?”
他这般说,萧十一郎自然也明白那意图。但他不敢说累。因为他若是累了,就要留在这个地方。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那一间灯火寂灭的房间,神色间又浮现出难以言说的苦痛。
但他终究只是敛下表情,淡道:“我要走了。”
连城璧微皱了眉:“为何不留下来。”
萧十一郎冷淡道:“我不应该来的。”
他确实不应该来。这个地方是无垢山庄,而非他的小屋。
连城璧叹了口气:“天底下若有萧十一郎不应该做的事情,决不会是这一件。”
萧十一郎停顿了半晌,才道:“沈璧君呢?”
以萧十一郎的武功,自然能感觉的到房中空无一人。但他这样问,已非单纯询问沈璧君身处何方了。
而是在连城璧心中,沈璧君是什么。在连城璧与沈璧君之间,萧十一郎又到底是什么。
他们之间从未将沈璧君提出来过。但萧十一郎不问,连城璧不说,她却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