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面上尤有狼狈,但依然是雅致成极。他只是一笑,厅中沉重已全消融:“各位觉得,我无垢山庄的茶——可还入的了口?”
为首一人高大魁伟,一头银丝般长发披散。他仅静静坐在位上,已是无可撼动的霸道:“自然入的了口。”
连城璧将目光放到他身上,谦和道:“这位是?”
为首之人淡道:“厉青峰。”
连城璧恍然道:“原来是三十年前被江湖人称‘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逐月水上飘’的厉青锋,晚辈失敬。”
他口中说着失敬,但面上没有任何失敬的惶恐。甚至他直接点明“三十年前”,已是极端的不给厉青锋面子。
厉青锋淡然喝茶,并不说话。他身旁之人摇着折扇,笑道:“早闻连家少庄主能言善道,伶牙俐齿。今日一见,果真不负传言。”
连城璧的视线已被他的折扇吸引。这把折扇看起来虽然平淡,连城璧却知道,“要命书生”史秋山的扇子,是能轻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连城璧淡道:“茶既已入口,人也已瞧见,几位可以就此离去了。”
连城璧这一句话,十分借力打力。但他又不应该这么说——六君子之首,被成为“无瑕公子”的连城璧,又岂是会说这种话的人?难道他果真如江湖传言,已被逼得连风度都不要了么?
众人闻言,表情已十分微妙。
厉青锋冷笑一声:“大家都是明白人,也便不绕圈子了。 说实话,我们此行前来,是为像连少‘借’一样东西。”
连城璧微微一笑:“但说无妨。”
厉青峰却道:“只怕这样东西,连少不肯借。”
连城璧挑了挑眉:“哦?”
厉青锋面色不改,却是淡淡凝视连城璧,一字字吐出三字:“割鹿刀。”
他虽然说借,但与明抢又有什么区别?
连城璧轻笑一声,直视厉青锋:“我很想借各位。不过刀并不在我手中。”
连城璧会这么说,也是在他们预料之中。又有谁得到割鹿刀后,还肯让给他人呢?
史秋山摇着扇子,轻慢道:“若今日我们一定要得到刀呢?”
连城璧笑起来:“各位是打算抢么?”
厉青锋颔首淡道:“我本来就是个强盗,抢本来就是我的职业。”
连城璧笑了出声:“哈,这年头抢人家东西,居然还如前辈一样理直气壮?”
厉青锋满面坦然,看起来竟十分舒服。
一般人必不会这么开心,但今日来的五个人,乃是江湖中人所不耻的存在。是以再光明正大,手段也是“抢”这一字。
连城璧抚着杯子,轻笑道:“说起来,晚辈与前辈之子,倒是故人。”
厉青锋指尖猛然一屈。
连城璧忽然一叹:“我与厉刚兄可谓一见如故。要是他知道,他的父亲如此咄咄逼迫在下,定不能含笑九泉。”
众人面色十分古怪。
厉刚死的古怪,众人皆知。但从无一人知晓,原来天下人人称颂的六君子之于厉刚,其父亲竟是大盗厉青锋?
真真匪夷所思!
厉青锋冷笑一声:“你要是不乐意,也能找些老夫的故人来压老夫。”
连城璧笑意温和:“说的是。其实晚辈身旁也有厉前辈故人,前辈可允一见?”
他凝视厉青峰,语气虽然谦卑似询问,手却扣了扣桌面。
厉青锋还想说些什么,面色却是陡然一变。
——杀气,浓烈逼迫的杀气!
众人面色俱变。
但他们眼中很快又炽热起来。因为能发出这样杀气的,岂非是神兵利器?
然而他们又失望了。因为散发出此般杀气的,不是刀不是剑,而是渐渐走入大厅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就像是两柄剑。
他们都很瘦,很高,身上穿着的长袍,都是华丽而鲜艳的。长袍的颜色一红一绿,红的红如樱桃,绿的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都很疲倦,须发都已白了,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眼睛里发出的光彩锋芒更远比剑锋更逼人。】【原著】一看见这两个人,厉青峰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朱衣老人忽然道:“想不到他也在这里。”
绿袍老人道:“他一定也想不到我们也在这里。”
厉青锋的脸色已变得铁青。他冷哼一声:“想不到两位居然还没死,真让人意外的很。”
众人面色已变。
——因为他们都已猜出两位老人究竟是谁了。
红缨绿柳,三十年前江湖最盛名的刺客。二十年前销声匿迹,却居然是在无垢山庄!
李红缨道:“三十年前恩怨,你我今日应该算算账了。”
杨绿柳道:“不错,今日你便等着受死。”
厉青峰面色铁青:“你们依然两个打我一个,我自然必死无疑。”
杨绿柳冷冷道:“当年我并没有出手。”
厉青锋笑道:“我要是有人在旁边鼓掌欢呼,我也能胜利。”
李红缨冷冷瞧了厉青锋一眼:“不要再和他废话了。这一次,你去。”
杨绿柳颔首:“好。”
连城璧并不阻止。
他非但不阻止,还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一手轻抚杯盖,看起来懒散而漫不经心。
杨绿柳已执剑,厉青峰已站起身。
李红缨却忽然道:“他一定不知道,你已到以线驭剑的地步了。”
厉青锋脸色一变。
杨绿柳淡道:“没错。”
厉青锋脸色已白了:“据说天底下最强的人可以气驭剑。两位竟已到能以线驭剑的地步么,我真的很好奇。”
杨绿柳道:“好,我不妨让你先看看。”
他手里的短剑突然飞出,如闪电一击,却远比闪电更灵活。剑尾还系着一条金色丝弦,乍眼一看,竟是生生刺痛了所有人眼睛!
极快极亮的剑光一转,剑忽然间又飞回他手里,快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众人惊魂未定,只转头去看厉青锋。
厉青峰一手还按在他的大刀上,但他额上忽然彪出一道血箭,混着白色的脑浆,就这么溅在大厅里。
而后轰然倒地!
——他已经死了。
四人悚然震惊!俱是冷汗淋漓,僵硬得转动脑袋,去看连城璧。
连城璧安然坐在主位上,没有动。
他整个人依然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手依然搭在茶杯盖上,看起来慵懒且漫不经心。
姿势也好,气势也罢——什么都没有变。
可所有人脸色已然大变。他们满面惊惶不定,早非方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连城璧已经站了起来。
他坐着的时候依然那般温润儒雅,但此刻他负手而立,已是睥睨天下的肆意。
“本少已说,割鹿刀并不在本少手中。”他一字字说,目光有如鹰隼,直直刺入天幕他们心中。
“任何人想来求证,本少欢迎之至。”
两日后,漠北鹰堡堡主被杀,凶手便效仿昔日小公子送回司空曙脑袋,将鹰堡堡主头颅遣人送回。随之更上附一块树皮——“以割鹿刀割尽天下豪杰,果然快哉!萧十一郎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