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瀚低低一哂:“好,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崔公子了……就叫崔瀚,好不好?”
孟笙接过那装满西域送来的葡萄美酒的酒杯,一口饮尽:“好。”
就着美酒,世间哪有开不了的话头?
“崔瀚,崔家家主不是你亲舅舅么……怎么你也姓崔?而且,我听人说,你就是崔家的少主……你舅舅他……”
后面的话,孟笙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崔瀚倒是不怎么在意孟笙探听这些似的,将实情全都说了:“我舅舅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幼时就体弱,中气不足,又在十几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那病来得急来得邪,我舅舅差点就将命都搭了进去,我祖父好不容易遍访名医,又请了许多神婆天天来做法,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这个独子。但自那以后,我舅舅就伤了根本,虽然一直小心调养身体,但也毫无起色……自然也不会有子嗣。我母亲见我舅舅意志消沉,就将当时刚生的我抱给了舅舅,改姓为崔,以取慰藉……
“说来也怪,我母亲本以为在我之后还会有儿子的,但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妹妹,到如今崔家嫡系这一脉,也只有我一个男孩。而舅舅,自然是要把我当作亲生子来看……不然他也再无他法了,总不能百年后,将崔氏就这样拱手让给外面虎视眈眈的那群人吧。”
孟笙头一次听见这崔家内里的纠葛,不由也有些感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崔瀚为他倒的酒。
这葡萄酿造的酒,是西域独一份的,酿得酸酸甜甜,喝起来酒的味道少了,果香倒是在唇齿间馥郁缠绵。这确实是京城也难得一品的佳酿,孟笙忍不住多喝了两杯,没想到这酒的后劲这样大,让他脸上红云飘飞,头脑发昏。
其实孟笙来得这样晚,这场晚宴没有多久就接近尾声了,他扶着桌沿,看着面前摇晃成双的人影,心知不能再多留了,便要撑起身来告辞。谁知一起身,竟是双脚发软,脑中沉重,随后竟是一头栽了下去,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绣褥之间,像是卧在一片云里。孟笙捂着隐痛的头支起身子,哑声道:“有人吗?”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一袭华衣的男子摇着扇子走进来,眉眼难掩风流:“醒了?”
“崔,崔瀚?”
“是啊,你喝醉了,我看你睡了过去,便将你带进我房中,想等你醒了再说,”崔瀚唇角一勾,“可是我刚刚瞧着你睡觉的模样……突然就有点不想放你走了呢。”
孟笙蹙眉:“你什么意思?”
“孟笙,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生得极好?”崔瀚走上前去,有些痴迷地在一线月色下抚摸孟笙的脸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算,就算知道了你只是恪王府上的一个阉人,我还是放不下你,每夜都梦到你……孟笙,我心悦你,你能不能留下来陪着我?现在虽要委屈你,可以后,我会是崔家的家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议论你的不是,你也不用再侍奉别人……”
孟笙撇过头去,冷冷地拍开崔瀚的手,音调也骤降几度:“崔小公子,你醉了,你的心意,我无福消受,你还是放我回去吧。”
“你别不识抬举!跟着我,你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
孟笙已经将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崔瀚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他奇特,就想弄到手来玩玩罢了。
这种廉价的情感,不仅令他一点所谓的感动都没有,甚至还让人恶心。
“我来这里之前,曾吩咐过府中的侍卫,若是我子时前没有回去,就禀给殿下,来崔府寻我……”孟笙手心里全是汗,他来之前其实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他只是在赌崔瀚不敢与陆开桓起正面冲突,“崔公子不如看看,现在离子时,还有多久?”
崔瀚果然僵在原地。
菱州崔家是家大业大,但如何大,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权是不能轻易挑战的。
…………
一辆马车在深夜中,从崔府中急驶而出,崔瀚站在门后,目送着那辆马车的远去。
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孟笙,我们来日方长。”
马车颠簸,一路疾行,终于回到了恪王府邸前。孟笙下车的时候,只觉得腿软眼花,这菱州的夜风一刮,竟然陡然起了几分冷意。孟笙一抖,放轻了手脚,径直向大门走去。
然而,当孟笙轻手轻脚推开门的时候,一道比冰更寒、比铁更沉的声音贴骨传来。
“你去哪了?”
他一抬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第四十八章 ·争执
面前一人,一身墨色披风,几乎与这浓稠夜色融为一体。
孟笙喉咙发干,那里头似乎塞着一块冰,散着森森寒意,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开桓的一双桃花眼里,此刻是万分漠然,漠然之下,掩着深深的失望与伤痛。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用一双眼静静地盯着孟笙。
在这种目光下,孟笙觉得自己似乎被浇了一桶冷水,他强自笑道:“你怎么起来了……进去说吧。”
乌云滚滚,欲倾欲摧。不知是哪条深巷里传来两声拉长的狗吠,和着暗滚的闷雷,将这个夜衬得格外令人窒息。
陆开桓丝毫未动,他重复道:“你去哪了?”
一道闪电撕开菱州的上空,惨白的光在两人之间划出裂痕,像是谁也跨不到对岸去的一道深渊。
孟笙沉默以对,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滴水落在孟笙的鼻尖上,他抬眼看着不见星月的天幕,眼见着丝丝缕缕的雨飘落下来,拂在他的额心、眼睫、唇瓣,孟笙伸出舌在唇畔舔了一下,冰凉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令他有些无措地想,原来这菱州的雨,都是这么苦的吗?
江南的雨,尽是多情丝,细细绵绵,下出一片雨雾来。两个人就站在这片淅淅沥沥的雨中,谁也没有挪动脚步。最后,终是陆开桓先开了口,他的话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是那喑哑的嗓音显示着他此刻的疲倦:“你既然不想说,那我替你说吧,你去了崔府,对吗?”
孟笙猛地看向陆开桓,一张小脸被冰雨浇得煞白:“你……你派人跟踪我?”
陆开桓避也不避:“是。”
“你……早就知道我今夜要出去,所以,你派人跟踪我?”孟笙突兀地笑了一声,他隔着雨幕看着陆开桓,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眼底潋滟的光碎成一片,“子真,你不信我吗?”
陆开桓被孟笙的眼神搅得心底一团烦乱,他本就窝着火气,一直强压着,此刻只觉那火已经燎到了喉头,有些话,他不得不一吐为快:“孟笙,这不是我不信你!是我担心你!你说,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去崔府!你知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敢……”
孟笙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不敢!我为了你,什么都敢做!可是你呢?陆开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遇到困难要和我一起携手面对,哪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