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当初是不该抱你出洞。”
“……”殷瑟惨白这脸,鲜红妖冶的血顺着已经咬烂了的唇滑落蜿蜒到下颔,然后掉落在泥里,溅起两个浅浅的坑。那蛇妖突然不疯了不痛了,他安静下来,静静的抬起眼,声音破碎,他问他:“文德,你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啊?”
法海微微睁大了眼,看那蛇妖突然眯着眼笑起来,如同许多年前作弄了他后心情大好。颊边一个深深的酒窝,又纯净又明媚。
“文德,你说,你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啊?”他见他不答,有这样问了他一遍。
法海念了一声佛号,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问题不该他一个干干净净不染红尘不惹尘埃不沾七情六欲的和尚听。他说:“蛇妖,莫要胡言乱语。你害人性命,杀孽深重,自当偿还。”
他还是没有回答。
殷瑟的手指无意识的抓着掌下粗粝的土地,漂亮的手指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他也不晓得。他像是没有挺高法海的话,只是固执的大声问着:“你说呀。你告诉我你究竟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和尚,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
那模样痴傻若狂,心高气傲的蛇妖竟在这一刻执着到可悲而又可怜。
法海眼见他这样,祭起金钵想要带他回去。他眉峰紧蹙,瞥了他一眼,眼中是初见时的不染半粒尘埃的澄净无暇。他说:“不晓得。贫僧实在不懂你口中的喜欢。”
殷瑟笑了,笑得不能自已,笑到眼睛都沁出泪来也不能抑制。他看着沐浴在一片金光中隐隐绰绰的圣洁人影。
“和尚,那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嗯,我晓得,你不懂。呵,呵。”他嘲讽似的低笑了两声,垂下眼。
法海捻动佛珠的手一顿,下一刻捻的越发快,不停顿的诵着经文法卷。
法海多念一声,压覆在蛇妖身上的金光法印便多一层,天罗地网紧紧的束缚这蛇妖的皮肉,禅杖颤动之间,又是短短的痛不可抑的一声悲鸣。衍射再没有半分力气多说一句话,他只是痴痴的抬起头看向那个和尚,唇齿微动又是一口污血喷涌而出,那是黑色的血。
他无声的喊着,“文德”“文德”“文德”……
也不知他到底在这个名字上执着这什么。
法海金钵一翻当头罩下知识,和尚双手合十,低垂眉眼,用着澄澈无双的眼睛俯视这地上已经维持不住人形,露出蛇尾,原型与人身不停交叠重影的蛇妖。
“阿弥托佛,斐文德已是过去俗家姓名,贫僧法海,法海。”
这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殷瑟忽然不动了。他不再喃喃的喊着,也不再痴痴的望着,大口大口的黑血自口中漫延染赃了尖削的下巴,打湿了身下的土地。一片耀眼夺目的佛光笼罩之下,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累极了。在被收入金钵中的最后一刻,他伸出手,猛然掏向自己腹部。
“啪……”金光灿烂的金钵霎时失去光彩,重重的坠落在泥地里翻滚了两圈才堪堪止住。
金钵收妖,当妖非妖是,金钵也好禅杖也好,便都失去了效用。
似乎是眼前的场景太过出乎意料,法海愣愣的站在原处,他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看看那蛇妖,也没有去捡起落在地上的金钵。
东边一缕光缓缓出现,金乌渐升破晓时。
殷瑟心满意足似的笑着,好像承受这掏丹之痛的不是他,好像千年修为一朝尽毁的不是他,好像方才疯狂有悲凉的妖精不是他。
他笑起来,依旧明媚,一双桃花似的眼纵然抖落了花瓣上的露水,照样开得放肆,赤炼依旧美得不可方物,照样潇洒高傲。
法海似乎被设宴将了一军,喉咙哽住了。冷冽的声音带上了嘶哑的一位,他道:“蛇妖,何必。贫僧手你不过百年赎罪,你自毁内丹却是赔上了三千年修为,日后莫说仙道与你无缘,能否再度修行都是未知。”
“啧。”殷瑟人形已散,全然成了一条大蛇模样,他眯起眼睛,口中还带着笑意,“法海禅师,我这条蛇修了三千五百年散漫无为。仙道?呵,有缘无缘便都随它去,与我又还有什么干系呢。”
他太累了,眼皮似乎挂了千斤重,不停的拉扯着他沉入黑暗,睡一觉,好好的睡上黑甜一觉。
“我逍遥了三千多年,临了了若是性命被掌握砸别人手里,被禅师收了去,也太丢面子,索性……还好……我也活腻了。既然已经没什么想活的……那就……散了吧。”
他越说越低越说越模糊,最后在一片金色佛光包裹在他周身的时候他合上了眼,法海在他身边,恰好听了个清楚。
“前头说的话也不过是个笑话。禅师听过……笑过后便算了……什么喜欢不喜欢,也不过是笑话一场……如今这条性命送你……算是让这场戏一路……一路笑到底……别再见了……禅师……”
“什么别再见了?”法海止住蛇腹上汩汩冒血的血洞,哑着嗓子问道。
无人回答。
法海一挥袖收起金钵禅杖,双手捧起已经缩成小小一团的赤炼源源不断的将佛力灌注,像是许多年前的小和尚抱起睡得迷迷糊糊,连大水冲了穴都不知道的校舍。他又问:“你说的是何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无人应答。
“……殷瑟……何谓喜欢?我不懂。但,你晓得唤之我何名,我都是不妨的。”
“我又……惹恼你了……”
“……你且睡吧……”最后那和尚低声道,“我……不……惹你了,莫恼。”
“吧嗒”锦盒轻轻合上,一阵微风吹过窗柩,带来两片桃花落在锦盒之上。法海将之扫如掌心,静默了许久,垂眸到:“桃花开了……”他想了想,又道,“你说要的,等着桃吃。”
岁月星辰,白驹过隙。
眼见着一年桃花树有结了国资,大和尚成了老和尚。
雪落雪消,花开花落,便是半生了。
章十:五字禅机
许仙失魂落魄的坐在法海对面,百结绕心,不得解脱之途。
眉须皆白的老和尚依旧是那冷冷清清的模样。世人皆传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比九霄仙人还要出尘无垢。你若是不找他说话,他便能一直不开口,好像一座泥塑。
此刻魂不守舍的书生天人交战不开口,老和尚便气定神闲敲着他的木鱼,无声念着他的经。
“禅师……”许仙一开口,想说,却有不知该如何说起。
法海睁开眼。许仙在对上那一双宛若看穿世间一切的眼睛是,脱口而出:“人与妖当真可以有结果么?面对朝夕相处的妻子,突然有一天,有一天惊觉她……她是条……”
“蛇。”法海淡淡的接下,道,“是蛇,便非你结发之妻了?”
“是。她当然还是我的妻子!”许仙豁然起身激动起来,下一刻又低迷了下去,“可是,人和妖。她,她是妖啊。她原来的模样,有,有那么大……”他比了个碗口大小,“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才能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