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汇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无性恋者也会有伴侣?”
“当然,”Estelle笑起来,“无性恋者不是无浪漫者(Aromantic),他们可以像有性恋一样享受亲密的关系,只是不通过性`爱表示。无性恋者可能是异性浪漫或者同性浪漫,也有可能是双性浪漫和泛性浪漫甚至无浪漫者。他们的恋爱对象也不一定是无性恋者。”
陈汇觉得嗓子有点干:“无浪漫者——无性恋也可能是吗?”
Estelle认同了:“是的,这个比例相对来讲不高,但确实有可能。”
她向明显过于紧张的陈汇安抚性地笑了笑:“不要太悲观。你说你的恋人只对你承认了无性恋身份?那他很有可能并不是无浪漫者。一般来讲,酷儿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包括性别、性向与浪漫取向,尤其在一段浪漫关系中。”
她笑着敲了敲手里的海报板:“所以恭喜你,他向你承认这些,意味着信任。很难想象一位愿意对你坦陈无性恋身份的恋人拒绝透露他的无浪漫取向。”
辞别Estelle后,陈汇一路急匆匆地向NYU哲学系走去。他的心情雀跃而忐忑,像是一个乌云密布的黎明。他急于确认,尽管畏惧答案。
李珞珈如他所料在哲学系楼下的咖啡厅。陈汇在他对面坐下,单手托腮,眼神直直地盯着李珞珈,直到后者若有所觉地从书本里抬起眼。
陈汇说:“我们回家吧。”
这是周五下午三点半,按照李珞珈的作息,他会在学校待到六点,做完教授布置的阅读训练,然后打包两份三明治带回家。陈汇从他们交换的email中知道这个,然而他还是问了。
而李珞珈也答应了。他看着陈汇急切的目光,微微一笑,去结了单。
刚一到玄关陈汇就反手锁死房门,将李珞珈压在房门上亲吻。他紧紧搂着李珞珈的腰,气息炽热而急不可耐。李珞珈有些疑惑,却没有反抗。
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不均了,陈汇才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李珞珈微微皱眉,陈汇笑着用大拇指擦去他嘴唇上的唾液:“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陈汇向李珞珈坦白:“我去做了心理咨询。”
李珞珈挑起了眉。
陈汇把他与Estelle的对话简短地复述了一遍。他十分紧张,中途还口吃了一两次。紧紧相贴的胸膛传导着过速的心跳。
陈汇问:“珞珈,你是无浪漫者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知道。肯定的回答无法让他就此放弃,而否定的回答也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能获得李珞珈的爱。
然而他总想知道。冥冥之中,陈汇觉得,这个回答能代表李珞珈对他们这样暧昧关系的看法。
李珞珈直视着陈汇的双眼。他面容沉静,语调有一份奇特的认真与温柔。
他说:“不,我不是。”
十七
次日是周末,李珞珈延续在国内的习惯,以亲临其境的方式向陈汇介绍这座城市。陈汇私下将这称为一周一次的约会,而李珞珈并不打算纠正他的认知。
林荫道上行人寥寥,陈汇有点想牵李珞珈的手。
他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背擦过李珞珈的,后者很快察觉到了,侧头给了他一个微笑。陈汇感觉到李珞珈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他们在百老汇的一家Gourmet等餐时遇到了熟人,Estelle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是当天的纽约时报的政治版。
她先看到李珞珈,很夸张地捧住了心口,语气亲密而熟稔:“哦!Rorschach!你有男朋友了!”
李珞珈朝她一笑,没有反驳。陈汇心跳得很快。他握紧了李珞珈的手,也自然地跟Estelle打了招呼,后者非常惊讶地挑起眉毛。
对此,李珞珈评论道:“一般咨询者和心理医生不会在私人场合承认有来往,尤其是——”李珞珈指了指自己:“在你的主要矛盾对象在的时候。”
陈汇有点尴尬,辩解道:“可是我都告诉你了。”
李珞珈便很轻快地笑起来:“是因为你信任我。”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街心公园上里闲适啄食的鸽群,沉吟道:“作为回报,我也应该告诉你一件事。”
难得的,李珞珈流露出了些微不自在的神态:“我不擅长讲述这些,你最好再去找一趟Estelle。”
于是周一,陈汇在打包收拾行李的间隙又去了一趟Estelle的办公室。他完全不明白李珞珈的要求,但Estelle似乎很明白,而且对此十分不满。
Estelle说:“Rorschach说过你要来。”她撑着下巴,一脸挑剔地打量着陈汇,完全不同于第一次见面时开朗和煦的咨询师形象。
陈汇被她看得发毛。
Estelle从桌面上推过来一个浅绿色的文件夹:“Rorschach的心理咨询档案。只能在这儿看。禁止带走。”
陈汇表情震惊,迟疑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
Estelle很不满他的犹豫:“只有今天。今天是私人谈话,而且是Rorschach授权把这些给你看。不要质疑我的职业道德。”
陈汇解释道:“不……我只是没想到珞珈,他也会来寻求心理咨询。”
李珞珈在陈汇心中简直是全能的,他难以想象李珞珈需求心理帮助。
而且李珞珈没对他说过这个。
Estelle撇撇嘴:“Rorschach可是我的第一个来访者。”
Estelle说:“我认识Rorschach是两年前,担任选修课助教的时候。后来我硕士毕业来做心理咨询师,拿到第一张预约单居然就是他的,当时也很惊讶。你知道Rorschach那个人,完全看不出来会在什么地方动摇。
“Rorschach的问题不止是性向。实际上,他各个方面的心理认同都出现了问题。我认为那是源于他正在经历的某段亲密关系中的投射性认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
“他是无性恋,无法从性吸引中得到爱的判据。更麻烦的是他缺乏共情,在浪漫层面上也很难理解爱情的意义。他说他享受与某个人——也就是你——的相处的时候,其实无法简单将之归类为爱情。
而你,很明显希望Rorschach爱你。”
Estelle换了个坐姿,身体前倾靠在办公桌上,有意无意地摆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Rorschach当时很迷茫。越是理性的人越难以接受规则的破灭。他甚至想过放弃NYU哲学系的全奖offer,转投社会心理。
“我告诉他这不会令他的心理认同状况变好。他会一直觉得他是个边缘人,除非他远离施加投影的人——也就是你。”
她满意地看到陈汇紧绷起了背脊,隔了一会儿才说出下文。
“Rorschach拒绝了。”
Estelle很遗憾地摇头:“照我看,他并不需要那么多责任心。”
那么多的责任心是给谁的?
陈汇想象着李珞珈的迷茫,渐渐难过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自以为是。就Estelle所谈论的部分,他对李珞珈的一切影响都只是令李珞珈更为艰难。这令陈汇一切精诚所至的宣言都变成了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