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做完了这件事,水神回到水中,正欲离去,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石壁处站着一个少女,粉色衫子,斜斜坠着发髻,乌鬓如云,雪肤如玉,对他嫣然一笑。那少女并非绝艳,左眼眼角处有一粒小痣,笑容却明媚可喜,无忧无虑。
那一刻,细雨止歇,阳光轻融。
水神息文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一声急似一声,又仿佛是有人生生地将细针刺进了六脉,心随意动,游走间让人觉得难以平静。
踌躇的一瞬过后,水神终于下定决心,快步走向少女。
可少女已经不见了。
他匆匆赶到了那石壁处,四下张望,却只发现一位年老的婆婆,拄着拐杖,提着竹篮走过,大约是给家里人送饭。
化身凡人的水神丰神俊朗,却难掩焦急之情。
老婆婆停下脚步:“年轻人,你丢了东西?”
“您可否看见一位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
老人摇了摇头:“从不曾见到。”
那一日,他将这石窟上下找遍,却并未找到少女。
若是一时兴之所至也就罢了,却偏偏三年间,每一晚都会有故人入梦来。少女嫣然一笑间,他伸手去挽留,待到醒转,身边却空空如也。
可笑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
水神心中立誓,定要找到那位少女。三年过去,这人间倒像是故意藏起了他心爱之人,一怒之下,他激起了伊水水患。
伊水两岸,凡人惶恐不安,纷纷祈祷,究竟如何做才能让天神息怒?
是啊,如何才能向世人昭示,他要找的是她呢?
水神徘徊在伊水边,不经意地往水面看了一眼——
弥川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刚才借用息文的目光,她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分明就是穆棱啊!
四
林弥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抓住了安清夜的手。
或许是因为冷,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安清夜低声问:“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弥川冷静了一下,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穆棱。
“你是说这块石碑?”穆棱赧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时的洪水很可怕。”弥川轻声说,又看了他一眼,“穆棱,你真不记得了吗?”
穆棱依旧愣愣地摇头,可是奇怪的是,仅仅是因为她说的这几个字,他竟依稀看到了那时一马平川般的河水。伊阙呢?那时没有伊阙吗?
“……工匠以观音像祭神,阙开,水止……”安清夜艰难地辨认着石碑上的字迹,皱眉道,“这里说的观音像就是我们试着复原的那尊吗?”
“是的,我想一定是的。”弥川忽然望向穆棱,“穆棱,你为什么对那尊观音念念不忘?”
穆棱茫然摇头,弥川轻声叹了口气:“因为,你就是碑文中提到的……水神。”
穆棱闻言骇然而笑,一脸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相信,可这是真的。”弥川有些疲倦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一个女孩?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可你一直在找她,是不是?”
穆棱的脸色渐渐凝肃,没有再否认。
“我们去里边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安清夜打破了此刻的沉寂,拉着弥川的手往小庙里走去。
阴冷湿暗的殿堂上甚至连神像都没了,瓦片往下渗着水,滴滴答答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过,这里仿佛已百年无人踏足。
弥川绕到最里边,用电筒照亮了墙壁,看见水渍斑斑的墙上边一道深一道浅的,不知是什么。
“像是壁画。”安清夜冷静地开口,“可惜年代太过久远,早已看不出画了什么。”
“既然是人虔诚地画上去的,就能看到。”弥川轻声说,“让我试试。”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才那个神情温和的年轻人将我从水边救起来,我身上便忽然带了些许灵力,竟能让我片刻之间化身成人形……可惜只是片刻,现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这么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长在石壁上挺可怜的……”有人走过来,边走边在念叨,“种在咱家院子里多好,不会叫人采了去……”
就这样,我从石壁上被老奶奶带回了家,种在院子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亦积蓄起了一点点灵力。只是天降横祸,甚少有洪灾泛滥的伊水忽然间暴涨,老奶奶的儿子被洪水卷走了,我听见她老人家抱着孙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幸而这里地势颇高,老奶奶暂时不会有事,可是眼看这洪水一日日地猛涨,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呢?
“听说水神神谕了吗?他要我们找的那个姑娘……唉……去哪里找啊?”
“神谕可不是让我们去找个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师傅已经开工了,就在万佛洞旁的南壁上,说是若能让水神满意,这灾祸便能消了。”
“是吗?”
我听过朱师傅的名字,他是这方圆百里顶顶厉害的雕刻师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开凿的。
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顺利,能让那位暴躁的水神满意就好了……
晚上,我凝聚起一点灵力,元神飘散到了万佛洞边。
工匠们还未收工,我一眼便认出了白须飘飘的朱师傅。
“身子是凿好了,按照水神的谕旨,她应当是斜斜坠着发髻,眼角处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该当是什么样?”
“再雕不出来,可赶不及了啊……”
工匠们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四散回去歇息了。
我的一丝元魂飘散着,却有些发怔。斜坠发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样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经幻化出的衣饰啊!
难道水神要的雕像,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脚下的伊水依旧在暴涨,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还在压低声音抽泣……我忽然下定决心——婆婆照顾我三年,我必然要回报于她。
在柔软的泥土中生长惯了,一夜之间要在坚硬的岩层中生根发芽,可真痛啊!
我颤颤巍巍地在石像的脸部钻出第一枝茎叶,然后是第二枝……直到确信石像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状。
“师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听到工匠们惊诧的议论声,“石像中长出了青草!”
“师父,这是什么?”
“这是怀生,大家伙平日里都管它叫地黄。”
我看见朱师傅靠近过来,仔细地端详我,倏尔跪了下来,喃喃地说:“一定是神灵相助,这分明是两片唇啊!”
石匠们也跪倒下来,虔诚祈祷,然后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痕迹,凿刻出了唇的形状。
那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浑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细细地敲打,绿色的汁液渗透在石块中,元神几次被敲散,我痛得差点晕过去,但是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咬牙坚持着!